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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娘子》

锦衣娘子

(约794991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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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娘子》
作者:妞妞蜜
内容简介:
【权倾朝野假太监vs彩虹屁精女仵作】正经简介:剖骨验尸、查冤除恶、掌刑名之柄...这只是蝉夏的业余爱好。专注真诚赞美督主,舔到最后应有尽有,这才是正事儿。言情版简介:蝉夏到死都坚信,督主是爱她的,爱到不能自己。直到重生才发现,死太监只是留着她当保命符以及人形香炉下饭?!蝉夏拍案而起,死太监,和离!世人皆知,权倾朝野权宦于瑾身边跟着个彩虹屁精,做啥啥不行,干饭第一名。对此蝉夏表示不服:除了吃,她还会睡呢,不信?问督主!她肚子里的娃就是铁证如山!食用指南:1.作者善写腻乎乎感情戏,本文案件烧脑指数一般,所有案情都离不开一个情字...2.本文一切专业来自资料考证,考究党切勿展示才华,展示了大家也看不懂,不接受任何意义的写作指导。读者鹅群:346251814


第1章香真香
大燕天成十年,六月初十。
陈婵夏快步急行,赶在酉时城门关闭前进了城。
道路两旁鳞次栉比的商铺都关了门,只剩巡检司衙门灯火通明。
衙门偏房撤了桌椅,正中临时搭了个台子,上面盖着白布,阵阵血腥味从布下渗出。
婵夏掀开白布。
尸体独有的腥气霎时在空中蔓延开来。
白的红的,烂乎乎的,一堆肉挤在一起,断手从台子上滚了下来,落在地上。
婵夏身后的小吏见此状一个没忍住,捂着嘴干呕,这也太惨不忍睹了!
主位上,满脸络腮胡豹头环眼的赵义瞪了眼那个吓吐的小吏,转脸对婵夏粗声命令:
“限你三个时辰内将这具尸身缝合完整,做不好,你连同这一屋子狗官都要挨板子。”
站立在赵义身边的巡检司主官并一众官吏齐刷刷发出抽气声。
台上这具,与其说是尸体,不如说是烂肉,再剁得碎点,包饺子也够了。
除手脚头颅尸身都成了碎块,限时缝合,未免过于苛刻。
赵义见婵夏只盯着自己傻看,当小仵作吓傻了,冷笑道:
“做不到?”
一旁的师爷给婵夏使了个眼色,婵夏这才回神。
她倒是不是被眼前这摊肉吓到。
婵夏前世阅尸无数,就算是凌迟处死的,跟在督主身边也看了不少,眼前这具尸身还不算最惨的死法。
她是被赵义的脸惊到了。
这是她前世熟人啊!
婵夏对着赵义施礼道:
“小的缝合时不喜有人叨扰,可否让其他人回避?”
主官等人拼命点头,说得好!
那尸块初见风奇臭无比,好在阿夏身有异香,只站在那一会,屋内尸臭便被中和了去。
虽不必受尸臭刺鼻之苦,可面对这么一大堆肉,谁能不怕?
“大人,此地交由阿夏即可,大人移步上房,下官让醉仙楼送些好酒好菜,大人舟车劳顿,稍事休息?”主官堆笑。
“酒囊饭袋,人命关天还想着吃喝?”赵义用力拍了下椅背,屋里稀里哗啦跪一地。
主官瑟瑟发抖,马屁拍马腿上了,也不知哪句得罪了这位狂躁的大人。
赵义看这一屋子谄媚嘴脸心烦,大手一挥:“滚滚滚,都给老子滚!”
主官等人落荒而逃,走出去好远才擦擦额头冷汗。
这凶神恶煞般的赵大人,在俩时辰前背着一袋子血肉模糊的烂肉,踢开已经要关门的巡检司大门,扬言要找最好的仵作缝合烂肉,否则便治罪全衙门。
想到凶神恶煞的赵义,主官心有余悸。
“阿夏能应付得来吗?”
“他出身仵作世家,三代皆是仵作,虽才入行,却有他阿爹陈团头的举荐信,定是没问题的。”
师爷嘴上夸婵夏,心里却也没底。
本县仵作见那臭气熏天的烂肉俩眼一翻晕过去了,主官只能飞鸽传书,请州府出了名的仵作团头连夜赶来。
谁知仵作团头没来,来了个唇红齿白的小公子,说他阿爹有要事过不来。
这位仵作世家出来的阿夏,天生一副笑面,身有异香,能耐大不大暂且不知,香是真香,身上也不知有股什么味,好闻的紧。
主官和师爷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阿夏身上,毕竟找不到替代人选,这厂卫来的大人,属实狂躁
“对了师爷,你可有看清大人令牌?他是厂卫哪位公公手下?”
“大人进门便要打要杀,那牌子晃的太快,学生跪迎还来不及,哪敢正眼看啊”
主官愁眉苦脸,他这小小巡检司,怎就惹上厂卫的人呢。
屋内,赵义虎视眈眈地看着婵夏。
他始终不信这个比娘们还好看的仵作是个有本事的。
婵夏解开身后的大包裹,取净水净手,含姜片于舌下,台下置火盆烧苍术皂角。
取略小于女子面纱的白帕子,两端绳勾住耳朵,遮挡口鼻。
白色帽扣在头顶,拽紧绳端,所有发髻覆在帽下。
套上白色大布袍,戴羊肠所制轻薄手套,周身上下遮了个严严实实,只露一双眼在外。
这打扮在仵作行可谓闻所未闻。
赵义一个健步窜过去揪着婵夏的领子。
“你捂得这般严实作甚,嫌弃我义弟?!”
婵夏淡定推开他。
“莫要误会,这护具是防止验尸者,汗水头发等沾染逝者。”
赵义将信将疑:“状元两只笔,泼皮零件多若糊弄了事,定不饶你!”
婵夏淡定捡起地上断手,挥着断手冲着赵义比了比,赵义吞吞口水,看那青黑色的断手,自觉退后。
这小仵作,怪邪门的哩。
闹腾的噪音消失了,婵夏这才有条不紊地给尸块分起类来。
赵义等了半天,不见她缝合,只在那挑挑拣拣。
只恨这小子把他义弟当成肉铺案板上的肉,挑肥拣瘦。
正待咆哮——
“肃静,越聒噪越慢。”婵夏未卜先知。
赵义郁火堵心,索性挪步窗前,眺望黑沉沉的夜。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赵义的泪水淹没在寂静的雨中。
木板上的,是他的义弟王二。
前日,他还活蹦乱跳的站在自己眼前,与他把酒言欢,展望未来。
只等着战事平息,解甲归田,回乡讨个媳妇,生个胖娃娃。
一转眼,便是阴阳相隔,连个全尸都没落上
北燕讲究全尸入土,来世方可转世为人。
赵义只盼着小仵作能快点缝好,早些让义弟入土为安。
赵义抹掉脸上泪水,一转身,差点没气死。
“你怎把我义弟遗骸扔在地上?!”
他只一分神的功夫,婵夏便将骨肉分了堆。
除摆放在台子上的那些,地上又铺了张油皮纸,上面又放置了堆。
知道的这是仵作缝尸,不知道的,还以为来到了肉铺。
屠户大甩卖,好肉论堆卖。
赵义冲过去,双目赤红,抽出佩刀抵在婵夏的脖颈威胁:
“捡起来,全都给我缝回去,即刻!”
却听那小仵作不慌不忙:
“你义弟生前可是个人?”
赵义差点喷出一口老血,这小子是活腻歪了?
“当然是人!”
“可是长了一头两躯、四条腿、还有一条尾巴?”
“长成那样还是人?”
“你也知长成那样不是人那你为何让我把人和半只狗的肉,统统缝在一起?

第2章遇到黑吃黑
赵义看向她脚边那堆肉。
细看,好像真的不是人。
“这种剥了皮的小块狗肉你认不出,勉强说得过去,可这都能混进来”婵夏抓起完整的狗后腿,“眼力真让在下佩服。”
赵义惭愧。
昨晚他摸黑到乱葬岗给义弟收尸,要躲看守,不敢点灯,摸到手感差不多的一股脑都装袋子里。
“这只狗应该是我义弟养的大黄,皮让人剥走了,黑灯瞎火我摸着都差不多”
婵夏一手一块肉,仔细给他讲解区别。
“人肉质感发涩,狗肉粗糙,肌肉纹理颜色气味区别非常大,闭眼也可分辨。”
赵义陡然生凉。
人肉与狗肉从她嘴里说出来,竟别无二致。
他这般壮汉看了这一堆骨肉都心生畏惧,小仵作冷静的近乎骇人,不知摸了多少残肉断手。
“传我仵作行的督于铁蛋曾对我说过,死不过是生的另类转换,开棺验尸当保持冷静,勿忘所学,这便是最大慈悲。”
赵义听不懂,又不想表现出没见识的样子,转移话题道:
“为何这狗只有一半,被剥皮不见狗头——难道这是什么邪门法术,让我义弟王二永世不得超生?!”
“想多了。若遇荒年,易子而食,人肉不如狗肉贵。”婵夏把两块肉各自放回原位。
“狗皮被剥去留做膏药,狗头骨烧灰可入药治马疮,可惜这忠犬,明明有机会逃过此劫,却因护主心切,被一起斩杀了。”
“护主而死?”
这四个字勾起了婵夏的感伤。
她前世便是为了护着督主,被狗皇帝的追兵一箭穿心,再睁眼便回到了八年前,此时她才十四岁。
从此厂卫督主少了个忠心狗腿,青州即将多个德艺双磬童叟无欺的好仵作。
面前躺着的这具碎尸,便是她重生后接手的第一案。
剩半截的忠犬让婵夏联想到了前世的自己,处理忠犬遗骸格外细致。
“这狗的后腿结实强壮,能留在军营做犬辅,必是充满灵气威风大狗,你义弟出事时,它若不冲上前,那些人也不会动它。”
闪电透窗,衬得婵夏如神明一般,难以揣测。
赵义听“军营”二字骇然失色,一颗心七上八下砰砰乱跳,手摸刀柄。
他只字未提军营,小仵作却直言“军营犬辅”,难道,这小仵作看出自己并非来自厂卫的校尉,只是来自军营的小把总?!
他冒充厂卫之事若被告发,难逃一死,不如——
天边响起惊雷,震得赵义一激灵,灭口念头一闪而过。
“军爷,你冒名顶替之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想堵我口不用麻烦刀剑,用银钱收买即可,我很好收买的。”
素手细如葱白,裹在手套里好似沁血白玉,弯针在灯下泛着阵阵寒光,穿梭在支离破碎的骨肉间,带出一串血线。
燃烧的苍术余烟袅袅,少年音质清冷,像清泉划过山涧,说得赵义透心凉——这小仵作不仅看穿了他的身份,还猜到他的心思?
“有现银最好,无现银也可赊账,若实在过意不去,把马留给我,也是不挑的。”
“乡土特产,药草、鸡蛋、花布统统不挑,皆可做利银抵债。我与人做事最是公道,童叟无欺,明码实价。”
若不是此时场景过于诡异,只听这口气,赵义还以为遇到个讨债的泼皮。
就差把他身上衣物剥下来抵债,这贪财性子,不去赌庄做讨债的,实在屈才。
“你到底是谁?”
“我是天下第二仵作。”第一自然是师父于铁蛋了。
婵夏嘴上说着,针却不停,残肢被她巧手修复,初现雏形。
赵义暗自摸了摸囊中羞涩的银袋子,徒生烦恼。
银钱不够暂且不提,倘若仵作日后嘴不牢,说出去自己还是难逃一死——还是灭口好。
“若我把你冒名顶替的事儿张扬出去,按大燕律,我替你缝尸已属同犯,也要一并挨板子,有钱不赚非要奔着挨板子使劲,我还没那么傻。”
赵义脸青青白白,小心翼翼探测:“你真不懂读心术?”
“你义弟是英雄好汉,你动我便是滥杀无辜,丢你义弟的脸,英雄怎可与狗熊称兄道弟?你既执意灭口,先对着你这英雄义弟恩断义绝,绝完了便灭我口罢。”
婵夏双手抱住王二头颅,举至赵义眼前,无比真诚:
“来,冲着你义弟,割袍断义,与其绝交,然后给我来个白刀进红刀出。”
赵义被她损的燥了个大红脸:“我只是想想,又没真拿你如何——你怎知我义弟是英雄好汉?怎知我,知我”
并非来自厂卫而是军营?
赵义心有千万疑问。
他自认装得他天衣无缝,连巡检司那些人都被他瞒了去,小仵作怎识破的?
“一个问题,二两银子。”
婵夏将头颅放回,头也不回地比了个二。
赵义一时语凝,他在军营任把总,一年不过十两俸禄,这贪财仵作一开口便是二两。
验尸水平是否天下第二不得而知,脸皮倒是天下第一厚!
“先说你怎知到我真实身份的?”
“你这一身的确是厂卫绣衣使所穿,鞋却不对,绣衣使校尉以下,办差必穿草鞋,校尉以上皆是黑底白靴,你这种尖头黑靴,是军营把总以上才会穿的,这是破绽一。”
“难道还有别的破绽?”赵义问完便后悔,二两没了!
“多谢军爷支持我这童叟无欺的小买卖,再说这第二疑点。来时路过马棚,看你的马正低头吃草,通体如墨,身姿矫健,身有伤痕,又被骟过。一看就是战场上下来的战马——你真不把战马抵给我吗?”
赵义只当听不到这厚脸皮的勒索。
“厂卫绣衣使配乘马,剪鬃束尾无需骟,下次你再想装厂卫的人,记得做戏足点。”
“既你一开始便识破我,为何不当着狗官告发我?”
“告发你对我没好处,毕竟我现在属实是穷军爷,你不问问我怎知道,你义弟是忠臣好汉被人残害么?”
婵夏眼巴巴地看着赵义,眼里露出贫穷的光。

第3章假厂卫遇假仵作
赵义摸了摸瘪瘪的钱袋,咬紧牙关,扭头不语。
竟然不上钩婵夏眸色淡了淡。
“王二,年方十六,出色弓箭手,战场奋勇杀敌战功卓著,没死在鞑子的铁蹄下,却因得罪人,死后惨遭车裂,后又补了数刀。”
赵义愕然失色:“你认得我义弟?!”
“承蒙军爷惠顾!”
在赵义萌生一拳撂倒婵夏念头前,婵夏解释:
“耻骨联合面看年龄最是准确,北方寒冷成长较晚1年,结合牙齿磨损程度断定年龄在16,前后误差不超过2年。你若有所怀疑,我当场烧一段尸骨骨质,称重——”
赵义强装威严,前面说的都听不懂,烧骨头这个听懂了!
“大可不必!”挫骨扬灰?!
“那你如何知道,他是出色弓箭手——这算上一个问题细化,不能单算。”被坑了几次,赵义总算灵了些。
“茧子,他三指下皆有厚茧,小指却只有一点,这是极好的握弓手势。”
婵夏指了指还未来得及缝合的腹部,那里有条深深伤疤。
“这道伤便是他骁勇善战的证据,给他疗伤的郎中水平不高,这肉竟还有两处缝在外面——我缝亡者都没这般粗糙。”
缝成这样,督主会不给她晚饭吃的。
每一个童叟无欺的好仵作背后,都站着督主这般魔鬼教头。
“王二义胆忠肝,连养的狗都是好样的,只叹好人无好报若是正常死亡,军营的缝尸匠便能将他安置好,何须你冒充厂卫找巡检司?”
若真是厂卫的人,要找也是县衙,找不到巡检司。
巡检司属于地方最小机构,以缉盗为主,比不上县衙人多,主官无品小官,没见过世面,好糊弄。
赵义钦佩之情油然而生。
“距离这最近的军营便是北直隶军了,监军太监据我所知是个混货,王二怕是得罪了狗太监才遭了殃吧?好在尸身虽散,创口边缘却无明显收缩现象,身无抵抗伤也无约束伤,他在车裂前就已经死了,死后遭车裂,未受太多苦痛。”
“我义弟并非死于车裂?那他因何而死?”
“毒。两眼突出、鼻孔可见黑色瘀血、嘴唇破裂、两耳肿大、指甲漆黑,许是有人见不得狗太监残害忠良,提前送他上路。”
赵义嚎啕大哭:
“贤弟!你死得惨啊!”
婵夏一口一个狗太监拉近彼此距离。
“我与义弟同为北直隶军把总,他不慎将监军太监挂在棚顶的‘宝贝’碰落,惹怒那狗阉人,随便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
车裂后又命人乱刀砍碎。
昔日奋勇杀敌军功在身的王二死无全尸,害他的阉狗却逍遥,天理何在!
赵义难以抑制,嘶吼出心底郁结。
“天道不公!阉狗不得——”好死还没说出口。
后脑一痛,赵义转身,婵夏手持灯台。
“你暗算我”
“我是救你。”
伸手将晕过去的赵义推到一旁的椅子上。
“冒名顶替还敢嚣张乱喊,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不是傻”
若不是看在前世交情,她也懒得出手帮这个憨憨。
雨下了一夜总算停了。
黎明的曙光洒在城楼上,随着鼓声响起,四面城门同时打开。
灯油燃尽人未眠。
忙碌了整晚的婵夏伸了个懒腰。
正待出去吸两口新鲜空气,忽听外面压着嗓饱含怒意的呼唤。
“陈婵夏!你给我死出来!”
婵夏往桌底看去,想钻,已然来不及了。
门被踢开,进来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瘦小枯干穿蓑衣,手里拎着个油纸包。
见到婵夏不由分说,抓着油纸包就往她身上招呼。
“你胆儿也忒肥了!”
婵夏哎呦一声惨叫:“阿爹!手下留情!”
陈四听她叫得好似杀猪,火头更甚:“喊什么,油饼砸人又不疼!”
“我刚缝完尸,还没换衣清理尸毒,疼倒是不疼,可这饼就不能吃了”
陈四忙把油纸包挪老远,贪财嘴脸与婵夏如出一辙。
“快去清洗,等会再算账!”陈四瞪了眼这胆大包天的丫头。
婵夏冲他嘿嘿一笑,去了后院。
从井里摇上一桶拔凉水,脱下沾血的罩衣,先是用清汁凝露仔细涂手脸消毒,再以清水香胰子反复洗净。
后院没人,她便解开发髻,满头青丝垂落,仔细涂抹凝露,以免沾染尸毒。
陈四过来,正看到闺女披头散发坐在玉兰树下的石凳上,吹兰芬馥,笑眼弯弯,满园盎然生机,全被她的瑰姿艳逸盖了去。
陈四吓得心一拧,三步并两步冲过来。
压着嗓子训斥:“死丫头,你不要命了?”
“又没人看到,怕啥”婵夏不慌不忙地把头发窝成鬏,取了俩崭新的布巾包上,美娇娘又成了面冠如玉小郎君。
“让人看到你女扮男装冒充仵作,不仅你要挨板子,阿爹我数十载的声誉也毁于一旦”
陈四窝火。
这几日青州鼓腹含和,他这团头做得清闲,昨晚吃了几盏酒提早睡下。
醒来发现女儿留了纸条。
这胆大包天的丫头,竟拦下飞鸽伪造他的举荐信,独自去了县城。
陈四急了满嘴燎泡,冒雨急行,城门一开便冲进来找闺女。
闺女俩月前从树上摔下来,醒来便转了性子。
非得闹腾要做仵作,每逢他验尸她都要跟着,这次更是胆大,竟伪造他的举荐信,女扮男装就过来了!
这一路,想的都是闺女身份被拆穿被打个半死的画面,恨不得两肋生翅飞进城。
见她屁事没有还一副作死的样子,担忧化为愤怒,抡起拳头就要锤她,看她那酷似她死去娘的脸,又下不去手。
拳头停在空中,举也不是,落也不是。
“阿爹别气了,我回去做好吃的。”婵夏笑嘻嘻地放下陈四的手,就知道阿爹是个嘴硬心软的。
“别以为炖酱骨我便不气了。”
“再加一份鱼圆,我亲自钓溪鱼。”
陈四吞吞口水,努力装作不在乎。
“你一女子怎好碰这些枯骨烂肉?我刚看你缝的那具尸,这种碎尸莫说你这般的新手,便是阿爹我这十几年的老仵作,也未必缝的好,好在你糊弄过去了那鱼圆做得多些,上次都不够塞牙缝。”
“傻阿爹,若不是为救你命,我何苦女扮男装跑这么远”婵夏小声嘀咕。
她重生已俩月有余,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找督主,就是放心不下阿爹。
前世,阿爹就是这时间前后死的。
准确的说,再过五天,六月十六,阿爹前世的死期就要到了。
留给婵夏力挽狂澜的时间,只剩最后五天。

第4章谁也不想留
无论是前世,还是现在,婵夏都想不明白阿爹因何而死。
前世,六月十六云遮月,阿爹生辰,她煮了寿面,没等到阿爹归来。
只等来了衙役破门而入。
不仅带来了阿爹已经被杖毙的噩耗,还将她捆入教坊司做苦役。
身为贱籍仵作之女,进了教坊司也没资格做接客的女乐,只能在后厨做苦役,人下人中的下人。
跟阿爹有些交情的捕头,趁着四下无人对她说了实话。
阿爹查案得罪了人,据说是位身份了不得的大人物。
原本没想打死他,罚杖刑八十,不曾想陈四身子太虚,只受了一半便死了。
那大人物便把气迁怒到阿爹唯一的亲人婵夏身上,把年仅十四的婵夏送教坊司做劳役。
几年后,婵夏傍上督主,想重审阿爹的案子。
知府以及当年一众知道内情的,要么畏罪自尽要么举家搬走,案宗也离奇失踪。
阿爹之死就成了悬案。
重生后,她时刻跟着阿爹,就想找出前世阿爹之死的真相。
可俩月过去了,阿爹事事谨小慎微,看不出得罪人的迹象。
昨日接到飞鸽传书,婵夏本以为信中所书的“大人物”便是害死阿爹的真凶,忙顶替陈四过来。
结果赵义只是冒名顶替的“大人物”,误会一场。
前世的杀父仇人还不曾登场,距离前世阿爹之死,只剩五天
婵夏看着陈四,心下毒誓,无论如何,她都会护着阿爹周全,决不能让前世的悲剧重演。
回到偏房,赵义已经醒来。
看到婵夏,噗通跪下。
“恩人在上,请受我一拜!”
婵夏不仅缝好了王二,还把王二周身上下收拾的利利索索,污渍泥垢擦拭干净,涂了些薄粉擦了口脂,看着没那么吓人。
那条忠心护主的犬,被套上了黄布,缝了个狗身形状,盘扣充作狗眼,残缺的一半以枯草填充。
赵义来时根本不敢奢望能修复的这般完整。
这般横死无全尸的,普通缝尸匠是不敢接的,他只能冒名顶替厂卫,铤而走险。
不曾想遇到这天下第二仵作,施展神技,给他义弟哀荣
被婵夏捉弄坑银子的怨恨一扫而空。
婵夏赶紧扶他起来,唯恐这个憨憨再喊一嗓子把人都引来。
“趁着主官等人正迷糊着,速速带你义弟出城厚葬,一会出去若主官问起,你便蛮横斥他,让他不该问的莫问,自可顺利出城。”
“恩人对我犹如再生父母,还不知恩人尊姓大名?”
“我——”婵夏刚想说名字就不用记了,反正早晚都能再见着,毕竟以后大家都辅佐督主
欠她那六两银子早晚都要还的。
“她叫陈婵夏——你到底是不是厂卫出来的?”陈四上上下下打量赵义,视线落在他的靴子上,出声打断。
赵义一惊,小公子的父亲也是眼力过人呐。
“快点运你义弟出去,晚了来不及了。”婵夏怎会不知阿爹打的什么算盘,忙打发赵义去忙。
陈四抻着脖子不死心地看赵义,这汉子不错,膀大腰圆牙口好,看着就像是个壮劳力。
“闺女,你看他那腰凭你阿爹我多年看死人的经验,这一定是个能干活的,咱家那二十亩农田正缺这样的壮劳力”
陈四压低嗓音,用只有父女俩能听到的声音嘀咕。
婵夏无情拆穿:“阿爹,这番话,你昨日看赵屠户也说了一遍。”
哪怕是头猪,只要是公的,在阿爹眼里都是清新俊逸,配她正好。
“人家赵屠户能看上你吗?这小子就不一样了,冒充厂卫可是大罪,他有把柄落在我们手中——”陈四比了个杀的手势。
一不做二不休,以此为把柄,要挟这壮汉娶了闺女吧。
赵义正好回头,陈四忙化作挥手的动作,露出老泰山般慈祥的笑。
一口白牙晨光下熠熠生辉,吓得赵义一激灵扛起王二往外走。
陈四见此状,眼里流露出大喜的光芒。
忙推推闺女,你看看人家!
扛死人都这般轻松,有这等壮劳力,还愁以后验尸没人扛吗?
婵夏拿起陈四带过来油纸包,把凉透的蒸饼分陈四一半。
“吃你的饼吧,人家看不上我这种一顿能吃三饼的。”
赵义路过,只听“一顿三饼”,忙驻足抱拳:
“小公子好胃口,看你个子不高,竟跟我一般饭量。”
如此真诚赞美,让陈四的脸垮了下来:闺女距离嫁人又远了一步,嘤!
一切皆如婵夏所料。
候在前厅的主官,守了一宿这会正是昏昏欲睡头脑不清。
见赵义出来忙迎上前问,被赵义一声斥责噎得不敢再问。
厂卫绣衣使本就是神出鬼没,常做秘密任务。
主官昨晚与师爷合计,最后得出结论,这天降厂卫校尉,莫名其妙缝尸命令,大概是对地方执政水平的秘密考核。
赵义按婵夏所说,蛮横训斥,主官便更加坚信,自己这小小巡检司,承受了次生死大考。
多亏青州来的仵作父子解了燃眉之急,等送走大人,必要好好“口头”表扬一番。
来时的战马已被套了个板车,王二和忠犬一并放在上面,眼看赵义就要脱身。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鼓声响起。
“这快去看看,何人击鼓。”主官心里好大一个啊呸。
怎出这种岔子?
大人看了,宛若他辖区治安多差似的。
“大人,长平县一带就属这里最太平,巡检司最受百姓爱戴,至多不过是些鸡毛蒜皮鸡鸣狗盗的小事,不劳大人费心,莫要耽误大人行程。”
婵夏机灵开口,赢得主官赞许一瞥。
不亏是团头之子,有前途!
“也好。”赵义心比主官还慌,是非之地,他也不想多留哇。
“求大人给小民做主啊,出了人命呐!人命关天呐!”一声声哀嚎从外传来,撕心裂肺的吼声穿墙而入,“我是城东孙家娘子,我官人在厂卫当差,闹出人命,厂卫绝不会坐视不理!”
主官、赵义、婵夏,同时一惊,思想神同步。
啖狗粪的,岂不是走不成了?!

第5章谁闻谁说香
厅堂里几人心中都像是揣了兔子,砰砰乱跳。
“大人借一步说话。”
婵夏把主官带到一边,小声说了几句。
主官面色严峻,看赵义多了几丝警惕与不安。
赵义握紧刀把,手心满是惊出来的汗。
他觉得主官看他的眼神不对,不知仵作小公子与他说了什么,实在不行,只能杀出去了
好在,主官听婵夏说完,只说这案情重大,巡检司无裁量权,转到县衙。
这番话给了赵义台阶,他连连说是,赶着车离开巡检司。
“这次多亏阿夏提点,今日事——”主官看向婵夏。
“大人宽心,我与阿爹只当没来过。”
主官长舒一口气,等婵夏父女离开后嘀咕:“阿夏这般通透之人,竟出身仵作世家,实在是可惜了”
父女俩出了城,行至小树林前,赵义窜出来。
他骑马先行一步,特意等着婵夏父女。
“多亏夏兄弟出手相助,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六两。”
赵义的手僵住,摸了半天,只掏出两角碎银,婵夏一挥手。
“先欠着,以后连本带利送到城内,我阿爹是青州团头,随便打听就能找到。”
赵义酝酿满腹感谢之词,全被她“连本带利”噎回来了。
“你与那主官说了什么,他何以痛快放你我出城?”
“我对他说,你身份似有可疑,但我不确定。”
“!!!!”赵义合不拢嘴,下意识地看身后,就怕窜出来一堆追兵。
这小仵作到底是敌是友?!
“不用看,不会有追兵。”
“恕在下愚钝,你这么做的目的何在?”
“巡检司乃无品小官,无权无势,若你真是冒名顶替,他不通知县衙,擅自传书招你我过来,便是渎职之罪。若你不是冒名顶替,得罪厂卫,他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没造成损失,不声张,这事便过去了。
她与巡检司主官说的那几句,既保全赵义,也让她和陈四不担风险。
“夏兄弟智慧过人,有勇有谋,在下佩服。”
“以后有困难来找我。”婵夏回的痛快,“童叟无欺,收费合理。”
陈四默默转身,不忍直视。
赵义嘴角抽抽,想起被连环坑银钱支配的恐惧来。
“我这就去安葬义弟,后会有期。”
婵夏叫住了他。
赵义只见眼前一绿,接过她丢过来的一抹绿。
这是芫荽??
“你捡尸块手上染了味道,用这个搓洗,一日数次,可去味这个就不收钱了。”
这些去除异味的物品,仵作都是随身携带的。
赵义将手放在鼻下仔细闻。
“没有异味啊?”
“你闻不到,别人能闻到,照我说的做吧。”
“你能闻到阿夏身上的香吗?”陈四问。
赵义更困惑了,啥香啊?
陈四明白了。
此人天生嗅觉丧失,闻不到尸臭,也闻不出女儿的香。
婵夏却不意外,赵义前世就是没有嗅觉的。
与赵义告别,父女俩继续赶路。
陈四嘟囔。
“这女婿算是招不成了,不过也罢,我闺女这般香甜,配他这没有嗅觉的不过是牛嚼牡丹,不成也好只是咱家那二十多亩地也不知何时才能弄完。”
眼看壮劳力飞走了,哎。
“好多人说我香,我自己却闻不出,阿爹,我身上到底什么味啊?”婵夏疑惑。
陈四摇头:“具体我也说不太好,不似花香那么腻,不似果香那般甜,初闻似薄荷般清爽,细品又似雨后树叶般清新,还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总之,混在一起是很清爽好闻的味道。
说起这个,陈四想起来了。
时逢盛夏,若仵作验尸,身上必然沾染尸臭味,味道之强烈,反复搓洗都难以去除。
他今日踏入阿夏缝尸的房间,竟没嗅到半点异味,难道女儿身上异香能中和那股味道?
之前他没留意,细想却有迹可寻!
他验尸换下来的衣服,经女儿浆洗后,半点异味都没有,其他仵作哪怕是熏染除臭后,身上的味道也是很难消除。
他只当女儿洗的仔细,现这俩月案情较少也没太在意,必是她身上的奇香起了作用。
陈四眼睛一亮,这般天赋异禀不去嫁给杀猪的,实在是可惜了!
若那杀猪的刘二知道女儿身上这异香,能中和掉肉铺的血腥气,定不会嫌弃闺女能吃了
想到嫁女有望,陈四喜上眉梢,找机会定要与屠户详谈一二。
抓紧谈,等入秋农忙了,那二十亩地还有希望!
婵夏不知陈四又惦记着让她嫁人之事。
她想到巡检司门口那喊冤妇人王氏,眉心紧了紧。
按着正常流程,县里仵作查验完了,再由知府派阿爹这种州府仵作过来复验。
她为了带阿爹快些脱身,刻意回避了新出的那桩命案,以免让知府发觉她和父亲来过长平县。
路过孙家,她着意问了路人几句。
死者是孙家独子,据说家中招贼被害,头部变形,颈项血肉模糊。
她虽未亲眼见一眼那死者,却知这般大案,少不了要阿爹再跑一趟了。
只怕这几日还有的忙。
距离阿爹死期越来越近,任何细节都不能错过,若阿爹再来长平县验尸,她还要跟着,以防不测。
“阿爹,回去若有人问起你我昨夜去了哪,你只说亲戚家有事急着过去帮忙,莫提巡检司。”
陈四颔首,利害关系他懂,守口如瓶,不仅能明哲保身,还能卖巡检司主官个人情。
“三伯父一家问起,你也不要说。”婵夏又叮嘱了两句。
“你三伯父是我们唯一的血亲,告诉他无妨吧?”
“你嫌命长就跟他说,三伯父一家呵呵。”婵夏想到前世阿爹死后三伯父一家的所作所为,眼里一片冷冽。
陈四看她不高兴了,便不再提这茬,父女二人加快步伐,穿小路朝着首城方向前行。
俩人走了没一会,黑色骏马飞驰而过,越过婵夏刚刚停留的位置,又退了回来。
男人从马上跳下来,鼻翼微动,一双利眸环视四周,却不见半个人影。
什么味道,竟如此好闻?
他天生嗅觉敏锐异于常人,这种气味他还是头回闻到。
找不到气味来源,男人继续赶路,那抹独特清香,却深深烙印在心里,挥之不去。

第6章好一个兄弟情深
刚到家没一会,府衙便传陈四过去。
为了长平县那桩新案,不过这次查验的,不是陈四。
“让三伯父去?他能看出什么?”婵夏惊诧。
陈四出身仵作世家,兄弟二人全都做了仵作。
陈三入行比弟弟晚,学艺不精没当上团头,这种大案,怎么能让陈三去呢?
陈四满面愁容。
“知府大人是想让我去,但你三伯父抢了去,与我私下说是你三伯母想吃长平县的蜜饯。刚好顺路带些回来。”
“他跟三伯母不合,哪会这么好心带什么蜜饯,还不是想着春满楼的翠儿。”
长平县春满楼的花娘翠儿,跟三伯父有些交情,那边的案情,三伯父跑的比兔子都快。
“不可妄议尊长我提点了他,要他仔细查看,你三伯父入行眼看就要满三年了,过了这三年无纰漏可拿赏银,千万别在这节骨眼上出差池。”
“你这好意全都被三伯父当了驴肝肺,他只会觉得你想削减他赏银。”
仵作三年不出错,便可视情况得到赏银。
如陈四这般屡破大案的,能得到十两,陈三这种只破小案的,能拿六两。
陈四知兄弟学艺不精,只派简单小案给弟弟,案情小出错少。
陈四一番好意,陈三却不领情,只当弟弟是故意刁难,不让他拿多赏银。
“我与他到底是血浓于水。”
婵夏撇嘴,兄弟处不好,一样反目。
没有血缘的兄弟,未必不情深。
赵义出生入死只为抢回义弟尸身。这样的兄弟情难得可贵。
反观她三伯父,跟阿爹一奶同胞,却不见半点手足情深。
前世阿爹被打死,她被送入教坊司做苦役,临行跪求三伯父安葬阿爹,三伯父竟不管。
还在官府查家之前,卷走了家中所有值钱财物。
最后跟阿爹共事的捕头帮忙,安葬了阿爹。
婵夏想到三伯父没好印象,巴不得不往来。
前世三伯父没去长平县,她昨晚的行动,改变了前世轨迹。
若阿爹的死真跟长平县新案有关,三伯父怕是要倒霉
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婵夏只盼三伯父别牵连到阿爹。
转天,烈阳高照,正逢三伏,路上行人甚少,府内无差,陈四闲在家。
婵夏煮了绿豆汤,放在井里镇凉,父女俩围坐树下,品着清心润肺的汤。
“你三伯父该回来了吧”
“四叔救我爹,出事了!”陈三的长子福子跑了进来。
见到陈四便跪地哭诉。
长平县来了人,说陈三冲撞亡人,中了邪煞晕厥不醒,陈三媳妇没了主意,请陈四出山帮忙。
婵夏听福子讲完,大概明白几分。
三伯母舍不得就要到手的六两赏银,不报知府,跑过来找阿爹求助。
三伯父醒来,功劳皆是三伯父的,与阿爹无关。
三伯父醒不来,阿爹便要惹上一身麻烦。
好一个“兄弟情深”
婵夏猜心慈人憨的阿爹不会坐视不管。
“阿爹你上报知府,领了公文你我一同前往长平县。”
“还要上报知府?你这一耽搁,我爹若是没命了如何是好?”福子怒斥。
“你爹的命是命,我爹的命便不是命了?若此时有了案情,我阿爹岂不是要担个渎职之罪?”
“眼下太平的很,哪来那么多的案情”
正争辩着,府衙来了人。
城内李家香铺出了命案,要陈四过去查看。
福子面如土色,陈四左右为难。
“阿爹,我去长平县,你跟着知府查案,既能解三伯父燃眉之急,又不耽误知府查案。”
婵夏叮嘱陈四,一定不要隐瞒,告诉知府她为查案方便女扮男装,以防被别有用心之人抓住把柄,情况紧急,知府就算再昏庸也不会怪罪。
“你一个黄毛丫头能顶什么事儿?”福子质疑。
“不服就自己想辙。”要饭还嫌馊,说的便是这种人。
福子不吭声了。
中煞这般晦气的事儿,没几个会出手帮忙。
陈四不想让婵夏去。
婵夏这俩月看了些家传之书,昨日缝尸做的也很好,但眼下这事儿比缝尸棘手多了。
不仅要处理陈三中煞,还要在陈三醒来前,配合知县查案验尸。
即便是陈四亲自去,也没多少把握。
陈四脱不开身,只能让他手底老仵作带着婵夏,先去应个急,等他这边忙完了,再做下一步打算。
借了辆驴车,婵夏跟着仵作老王赶赴长平县,福子也跟着,一行人快马加鞭赶赴长平县义庄。
福子胆小,不敢进义庄。
婵夏便让他守着驴车,她跟着老王头进去。
义庄空旷的长廊步步回音,身后凉风阵阵。
这天说来也怪,出门时还是清空万里,进了长平县便是乌云密布,虽才下午,天却阴沉沉的,颇有几分诡谲之气。
仵作老王入行二十余载,见多了这样的场面,却还是胆战心惊。
此番又是为了陈三中煞之事,更多了几分忌讳,越往义庄里面走越不安。
“阿夏,我过了暑气,腹痛难耐”老王突然停下,捂着肚子哼哼。
这一路他喝了婵夏三碗绿豆汤,吃了半个炊饼,生龙活虎,哪有半点过暑气的样子。
婵夏一看便知老王是装的。
阿爹让老王过来,老王不好驳阿爹面子,便想了这么招金婵脱壳。
“王伯既然不想进,我便一人进好了。”
婵夏笑不到唇畔,一双笑眼璀璨如烟火般明媚,看穿一切。
老王被她看得心虚,借口肚子疼跑了出去。
出了义庄,老王擦了擦额上冷汗,小声嘀咕。
“这陈团头到底是怎么养的娃,竟没半点姑娘样,这种地方来了也是面不改色,怪不得嫁不出去”
一匹黑色骏马飞驰而来,扬了老王一脸土。
马上端坐一人,头戴一顶黑色帷帽遮着,看不见脸,却能感到扑面气势。
老王被这凌厉之气压得低下头,那马贴着他奔过,黑色衣袍被风卷起,露出悬挂在腰间的象牙腰牌。
惊鸿一瞥,却也足以让老王看清上面的弯月梅花图,霎时惊出一身凉汗。
厂卫的人!
老王想到还在义庄里的婵夏,不由得一激灵。
这案情竟惊动厂卫的人,稍有不慎便会招至灭顶之灾,陈团头那个胆大的女儿,这次怕是不好过了。

第7章蠢出新花样
停尸厅在长廊尽头。
新案尚未查明,死者孙虎便被送到了义庄,只等州府仵作复验完毕,再抬回孙家收敛下葬。
停尸厅合着门,门上贴着黄符,请了供桌上着香,烟雾缭绕,阴森骇人。
门口站着的小吏正苦着脸守着,时不时还要念两声佛号。
见婵夏缓步进来,小吏忙迎了上来。
婵夏拱手道:“这位小哥,我是青州陈团头派过来的,这是我的举荐信——”
“可把你盼来了,死者就在里面,你快点查验,越快越好!”
小吏听说是州府仵作,公文都不查验,只催婵夏快些查验。
婵夏扫过香案黄符,眉头微皱。
验官受验尸公文后,不可与和尚道士接触。
长平县这是把陈三晕过去当做撞煞处理,视规矩不存在。
若她还是前世那般的身份,巡视发现这般坏了规矩的,必然要斥责几句,眼下她身份尴尬,也只当看不见。
小吏再三催促婵夏验尸,婵夏却不急。
进了停尸厅环顾四周,又去隔壁看昏睡的三伯父。
陈三脸青嘴紫,躺在木板上闭着双眼,时不时说上几句胡话,乍一看真像是中了煞。
“你还是先把尸验了吧,我也好回去交差。”小吏见她不慌不忙,忍不住催促。
“你不把昨晚发生的事讲清楚,我贸然验尸,若再有‘邪煞’,你就不是回不了家那么简单了。”
小吏只觉得眼前这个小仵作年纪不大,说话也是笑眼弯弯,却颇有几分威严,不敢怠慢,把案情讲述一遍。
死者孙虎是孙家包子铺的长子,其父孙大义在厂卫当差,常年不在家。
其母王氏蒸的一手好包子,在长平县远近闻名,靠着蒸包子起家,生意做得十分红火,雇了些人扩大了规模。
王氏做了掌柜不需事事亲力亲为,余下精力照料独子孙虎。
孙虎十六岁考中秀才,正为秋闱做准备。
昨日清晨,王氏见儿子读书的书居虚掩,推开就见孙虎倒在血泊中,身亡有一段时间了。
王氏忙去巡检司敲鼓鸣冤,巡检司接到大案后不敢耽搁,第一时间送到县衙。
知县命人仔细查过孙家,孙虎书斋内无贵重物品,只是随身玉佩被拽走。
本县仵作查过后,判定有贼人入室盗窃,被孙虎发现后,索性灭口。
州府派来的仵作,也就是陈三,查了一半还没得出结论,便中了“邪煞”晕厥不醒,复验暂未完成。
“哎,这案子怕是要成悬案了。”小吏煞有其事地摇头。
“哦?”
“长平县最近流寇猖獗,好几家都被流寇洗劫过,想必孙秀才也是被这伙盗贼盯上了,流寇无人见过真容,又四处逃窜,到哪儿捉他们?只可怜王氏苦苦将儿子抚育长大,遭此横祸,公堂上哭晕几次,可怜人呐”
不止小吏,长平县上下都觉得这是个悬案。
找州府仵作复验不过是走个流程,哪曾想陈三验尸晕厥。
“小仵作,你说会不会是孙秀才冤魂未散,才害得那大仵作中煞?”小吏压低声音,唯恐冲撞亡者。
“昨晚仵作是怎么晕过去的?”
“知县大人带着县丞亲临义庄,带着仵作查验——”
“在哪儿验的尸?”婵夏打断。
“原是在义庄外的空地,后来起了风,灯火摇曳看不清,大人便命人抬回了大厅。查到一半,仵作突然倒地不起,知县请了神婆做了法事,仵作这一睡便是一天。”
婵夏垂眸思索。
“当时大人站在什么位置?”
“额”小吏没想到她会问这么多,一时语凝,随手指了下,“就那里让你查验尸身,你问我这么多做什么?”小吏被她问烦了。
婵夏勾起嘴角,这一笑看得小吏恍惚。
虽知仵作是个男子,可笑起来竟如此好看
“你撒谎。昨晚真实情况是,起风后,尸体抬回大厅,大人提前走了。”
《大燕律·刑部》规定,凡出命案,知县要亲往验看。
长平县知县找神婆在先,私自离开在后,无视律法,小吏畏惧知县,故意撒谎。
小吏惊慌失措,脱口而出:“你如何知道的?”
婵夏笑而不语。
如果按着小吏所说,知县站的位置距离死者很近,知县也得倒下,怎能只倒了陈三一个?
“小公子你莫要说出去,我上有高堂下有妻儿”小吏连连求饶。
“此事与你无关,我不会说出去。你去禀大人,让他派个书吏过来帮我记录,对了,还要请小哥帮个忙。”
小吏被婵夏抓住了把柄,对她言听计从。
“劳烦小哥先去外面的驴车内取些绿豆水过来,按着这个方子,帮我抓些药来,药费问外面那个叫福子的拿。”
婵夏转了一圈,便猜到三伯父为何会昏迷不醒。
根本没有什么灵异撞煞。
三伯父这纯粹是蠢的。
夏日验尸多选择室外,纵有尸臭空气流通,也不妨事。
若遇特殊情况挪到室内验尸,必须开窗通气,以防闻多了尸臭中毒。
她刚看过验尸大厅,几个窗户都是关着的,仅留一扇天窗。
天窗她刚看了两眼,仅留一丝缝隙,风吹不进来,室内尸气浓度到达一定程度
活活熏中毒。
不怪阿爹平日不敢委派大案给三伯父。
婵夏早就知道三伯水平不咋地,但没想到他竟会蠢到这种地步。
常识都不懂,闻所未闻,足以记载仵作史册的蠢。
陈家先祖若知后辈里竟混进来这么个蠢货,不知会不会梦训他。
小吏领了命往外跑,差点撞上黑衣人。
“你谁啊?”小吏问。
带着帷帽的黑衣人掏出令牌。
小吏刚来没几天,不识字,也没见过大人物,令牌认不大清,只当是县衙派来的。
扭头对着厅里喊:
“小仵作,书吏来了——行,你赶紧进去吧,我还要忙着抓药”
转身又朝着外跑去。
黑衣人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弯月梅花令牌,皱眉,书吏是个什么鬼
长廊通向停尸厅,越往里走,香味便越浓。
在满是怪味的义庄,这股清香如一道骄阳劈开长空。
黑衣人驻足,神色略诧异,这个味道,不就是他在路上闻到的那个吗?
婵夏清脆悦耳的声音,透过长长的走廊传来。

第8章不知哪位同行这般倒霉
“有劳书吏记录了。”
黑衣人被误认为书吏,也不解释,踏步进了厅内。
婵夏换好了装。
罩衣套好,口罩和手套都戴了两层。
所有窗户都推开,陈三那种蠢到晕的错误,在她这是不会出现的。
转身,正看到黑衣人进来。
高大身影步入厅内,遮住了不多的光线,造成了大片光影,婵夏有些恍惚。
这人的身形看着怎么有些眼熟?
“书吏大哥,这尸身放置近两天,虽暂时未膨胀,却也冲得很,你那帷帽遮不得多少气味,我包里有崭新蒸煮过的护具,你多戴两层。”
黑衣人看她这打扮,黑眸有一丝惊讶闪过,她这种打扮,可不是这时代仵作才有的。
打开包裹,黑衣人眸色深沉,取出一个口罩,放在手里仔细端详,眼熟
“细绳挂在耳后,松紧可调,书吏也不要嫌热,今日这尸必须要戴两层,手套也是,一层都隔不住这味儿。”婵夏以为他不会用,特意详解用法。
见黑衣人迟迟不动,以为他是怕了。
“若你不想靠近,便退在门口,我说你记录便是。”
黑衣人退了出去。
婵夏心说这汉子还挺有意思,长得人高马大的,竟如此胆小。
门口的香味淡了许多,黑衣人终于确定,那好闻的清香,就是从里面的女仵作身上传来的。
不仅如此,就连尸身原有的气味,也被中和许多。
婵夏一转身,发现男人又进来了。
头上的黑斗笠不知何时已经摘下了,戴着她做的口罩,静静地伫立在她身边。
走路无声,她竟不知他何时来到她的身后,看来是个练家子。
“纸笔。”男人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十分沙哑,像是砂砾抹的院墙,粗糙低沉,让人听着不适。
“你是喉咙不舒服吗?我这有清咽利喉丸,五十文一盒,两盒一疗程,按疗程服用有奇效。”婵夏对着男人露出灿烂又不失贫穷地笑。
她口罩外的双眸弯弯,眼神狡黠,男人嘴角下意识地抽了抽。
“不必。”
推销不成,婵夏也不恼,凭她前世坑遍厂卫无敌手的功力,早晚能从他身上赚一笔,就没有一个人,能一毛不拔地从她身边经过。
婵夏仔细打量这高个书吏,头发茂盛——生发丸是推销不出去了,口鼻皆被挡着,只露一双眼。
突然,婵夏眼睛一亮。
视线落在男人左眼那道疤痕上。
那疤痕贯穿了左眼,没入口罩。
“兄台,你这疤痕——”
“不必。”男人猜到她要说什么,提前打断。
“我为人童叟无欺,价格合理,最是看不惯世间疾苦”婵夏煞有其事地摇摇头。
“生肌去腐膏,我送一疗程给你不收银钱,你用着好,再来找我买便是。”
“不验了?”男人受不了她这连环推销,比了比面前的棺椁。
雁过拔毛,说的就是这钻钱眼里的小丫头了。
“好嘞,准备验尸。”
婵夏点燃苍术皂角,从火盆迈过去。
男人的黑眸微眯,专注地看着她接下来的好作。
“验,尸体口眼开——我插播两句,你别写进去,兄台,观人者先看眼,胸有正气,则眸子瞭,你眼睛上那道疤,碍眼的狠,就好比明净的湖面让人尿了一道黄”
男人双唇微抿,眼里有一丝厉意闪过,什么破比喻!
“用我的生肌去腐膏,数日定能还你绝世容颜。”
这一番话让她说的三分玩笑七分真,难辨她真正用意是何。
男人不接茬,婵夏只能把注意力转移到孙虎身上。
“验,死者男,年十八,身长五尺三寸。头部变形,头髻散乱、两手微握。颈部伤处若干、见白骨、有血污,皮肉卷凸。”
男人手执狼毫小笔,快速记录。
“头骨遭重物击打数次变形,颈部被利刃割破,尸斑较浅,说明生前出血巨大,被钝器击头或是割喉,都可造成死亡,可视为合并伤,你写的仔细写,不要漏掉任何一处细节。”
婵夏对上那双疤痕眼,只觉一股压力扑面而来,压得她喘不上气。
忙别开双眼,低头借口查看死者,以此缓解这黑衣人带给她的压迫感。
“这段不用记颈部这伤痕创口一角钝一角锐,这倒好判定,必是菜刀一类的刀具造成的,可敲他头部的重物,到底是什么呢?”婵夏自言自语,反复查看孙虎头部。
“头骨已然变形,说明这重物有些重量,却不是斧背、棍棒砖石等平整之物,头皮创口大小不同,有平整的,也有不平整的,这到底是用什么砸成这样的?什么物件,有平整又有不平整的?只可惜前面的仵作把伤口清理了,要不还能找到更多信息”
“真凶又为何带了两件凶器犯案呢?先把人砸个半死不活,又拿菜刀切脖多大的仇恨”
她自言自语,百思不得其解,黑衣人却把她说的每一件都听了进去,眼底满是赞许。
这丫头虽看似贪财欢脱,查验起来却十分老道,他见过的仵作不下几十个,没有一位有她这般的能力。
虽不用解剖,从头到尾查一圈却也花费了不少时辰。
有时她只看不说,黑衣人便静静伫立她身后,俩人明明是头回合作,却像是有多年默契般。
终于,婵夏做出总结。
“死者身亡不超过二十四时辰,尸僵未散。为重物敲头后遭利器割喉身亡,颈处宽三分深七分,砍断血脉,创口一角钝一角锐,怀疑作案工具为菜刀,头部作案工具暂且不明,是为熟人作案。记完了吗?”
黑衣人收笔,颔首,眼里有满意之色。
“外面皆传此案是流寇作案,你却判定熟人作案,依据是什么?”
婵夏大义凛然摆手拒绝:
“我们仵作行是有师承的,违背师承随便乱传,我那授业老恩师于铁蛋会痛心疾首的!”
“所以?”男人默默记下她说的授业恩师。
于铁蛋听着就不像是什么正经名字。
“一两银子,才肯把师门密不外传的绝技说与你听。”
男人同情于铁蛋一会。
不知哪位同行这般倒霉,收这么个钱串子当徒弟。

第9章好很好
“你买我一盒治疤痕的生肌膏五十文,我把师门不外传的验尸秘籍送你一个当添头。”
男人不堪其扰,从钱袋里摸出五十文扔给婵夏。
婵夏紧盯着他的钱袋,看清里面都是些散碎银角,还有些面值不大的宝钞。
脸上笑嘻嘻,心里却叹息。
她卖货是假,探此人身份是真。
此人虽未露正脸,身上气质却绝非书吏所有。
她本以为是哪家的公子哥冒充书吏过来看热闹,可此人出手抠抠搜搜钱袋还没钱,不像是那大富大贵之人
屋内陷入沉寂。
一双男女不动声色相互试探,彼此都不愿让对方发现自己底牌。
“真凶是否是流寇暂且不知,但一定是孙秀才见过的熟人,依据就是”
婵夏指了下死者脖颈。
“之所以说是熟人作案,皆是因为这几道浅痕。死者脖颈有多处划伤,且划伤多集中一两处,血液流动方向朝下,可见是人已倒下后,又被连划数刀,若只是见财起意,不至于下此狠手。”
真相只有一个。
凶手是死者熟人。
头部先是被重物重击,人倒地后,又以菜刀连划数下,就是要确保人无生还可能。
查验后,婵夏倒是觉得陈三被熏晕的很是时候。
这案子若是让陈三复验,定会稀里糊涂按着流寇处理,让真凶逍遥法外,亡者难以安息,她来的刚好。
“泼醋,熏衣。”
黑衣人挑眉,她在命令他?
“逗你玩呢,我自己来。”
婵夏摘掉双层手套,取出醋,泼在还燃烧的苍术上。
霎时轻烟起,婵夏从火盆上跨过去,烟雾熏在身上,便算是消毒。
“案情已经查明,接下来,该说说兄台你了——”婵夏忽然收敛笑意,正色道,“兄台,你并非县衙书吏,冒充书吏扰乱本仵作查案,你胆儿也忒大了。”
“所以?”
男子对她能辨明自己身份并不意外。
她能查出孙秀才案件是熟人作案,眼力绝非常人能比。
婵夏嘎巴两下嘴,暗示的这般明显,他还不明白?
“兄台,我很好收买的,不要二两不要一两,只需五十文茶水钱,我只当没见过你。”
暗示不成,便换成明示。
她用这招曾轻易拿下过赵义。
但眼前这个男人,却不似赵义那般好糊弄。
“哦?”男人好笑地看着她,不慌不忙,“我的确不是书吏。可你也不是仵作。大燕虽不乏女仵作,但青州在册的,却是没有。”
婵夏脸色一变。
她自认伪装万无一失,这人怎么看出她是女子的?!
“你究竟是何人?”
男人转身,高大的身影渐渐远去,手里抛起一物又接住,正是她包裹里的药瓶。
她随身带了好几种常见药,有合适的就推销下,也是为了今后攒够盘缠找督主做准备。
这黑衣人不知何时拿了她的药
婵夏突觉不妙,低头清点,眼前一黑,扯着嗓子喊道:
“兄台你拿错了!那是大活络丹不是治疤痕的你回来!你拿的那个要五百文!!!我这是小本生意啊!”
挑着最贵的拿!不厚道!不讲武德!
清脆的控诉回荡长空,经久不消。
阴云不知何时散去了,暖阳普照大地,午后的金光洒满大地。
骏马飞驰,男人伸手扯掉脸上的伪装,帷帽遮挡了俊朗绝伦的脸庞,想到那满身香味的丫头急得跳脚的模样,薄唇轻勾。
治疤痕和治嗓子的药,大可不必。
那疤痕原本就是做出来的伪装,声音也是吃了特殊的药丸变哑的。
男人右手握着的小药瓶,标签以小楷写了一行字,童叟无欺,价格公道。
落款是阿夏。
他此番乔装前来,便是想着为孙秀才讨回公道。
不曾想,这小小的长平县,竟藏龙卧虎,有这么号厉害的仵作。
还是个身有异香的女仵作。
“阿夏么名字不错。”男人顺手收好药瓶,催马离去。
婵夏满脸凄色,握紧双拳,咬牙切齿。
“混球大活络丹成本就八十文啊,才给我五十文”
她赔本了!
从前世到今生,从未有过!!
亏了三十文!!!
伤害不大,侮辱极强。
莫说是个身份不明的,前世就算是督主,想从她这得到真诚的赞美,那也是要给赏银的!
“下次别让我遇到你”婵夏咬牙发誓。
小吏进来了,满脸钦佩。
“小仵作,你那药方真有效,老仵作醒来了!咦,书吏哪儿去了?”
“他不是书吏。”
“啊?”小吏满头问号,难道还有人冒充书吏不成?图啥?看死人有瘾?
“此人若不是来自三法司,便是来自厂卫他便装查案不想声张,我这次表现尚可,应该是合格了,他不会为难知县,也不想声张。为免麻烦,你只当没见过他。”
“可是大人真的不会为难我们吗?”小吏唯恐被抓去打板子。
“不会,此人虽然狡诈不要脸还坑我钱”婵夏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咬牙嘀咕,对上小吏疑惑的眼后才清清嗓子,正色道。
“这位大人是清官,秉公办事,不会连累你我。”
看他那穷酸钱袋,便知此人还算廉洁,不至于为难手下人,处在这种位置上的人,稍微有点歪心眼,也不至于连她那几十文都坑嘤。
婵夏一开始还以为此人是个公子哥。
验尸时,他表现的也十分平静,司空见惯的样子。
期间,他几次试探婵夏所用的仵作手段,全被她师承不可外传噎回去了。
就像是看了话本对查案邢狱事有兴趣,跑过来过眼瘾凑热闹的。
真正让婵夏确定他身份,却是他指出她是女儿身。
离开时,更是清楚指出,青州在册没有女仵作,口吻笃定。
能够知道青州仵作在册名单,并熟悉狱事的,不是三法司来的,便是厂卫的。
赵义那是冒名顶替,这位坑了她三十文钱的爷,才是真正微服私访来的。
“我想起来了,他那令牌好像跟我们的不太一样,我着急抓药没仔细看就记得令牌上,有朵梅花。”
“牌子是什么颜色的?”
“有些泛白,不是寻常材质。”
“象牙材质,还好官不大厂卫的校尉,好,很好。”婵夏笑了。
小吏一激灵,小仵作这是吓傻了?

第10章团结的一家人
婵夏高兴。
是厂卫的就好办了。
她早晚会回到督主身边,皆时,定要把那坏蛋坑她三十文再坑回来,翻倍赚回来。
虽然那黑衣人看着就不好对付的样子,可再过两年督主就要上位了。
届时,厂卫除了督主,也就她说的算了
婵夏露出个志在必得的笑,女子报仇两年不晚,走着瞧!
“你确定,孙虎之死系熟人作案?”
“是。”
“若你查验有误,莫说是你,连你父亲一并都要受牵累。”肥头胖耳的知县压着火又问了遍。
“大人问你话呢,想好再说!”巡检司主官接茬,顺势给婵夏使了个眼色。
人是在巡检司辖区报的案,所以巡检司也在场。
“小的确定,孙虎案就是熟人作案。”
婵夏的回答让知县肥脸上的肉抖了抖,看这多事的小仵作心生不满。
婵夏垂眸,装作看不到巡检司的暗示。
若定为流寇作案,便可结案,只等着猴年马月捉了流寇敷衍了事,捉不到流寇也不碍事。
若是熟人作案,排查耗时费力,捉不到真凶便算是知县的一笔糊涂账,影响政绩。
知县贪图省事,明知案件有疑点却视而不见。
这胖老头子坏得很。
“小的时常听家父提起大人,说大人乃凤毛麟角,百里挑一不,万里难寻。”的昏官。
婵夏见他眉心舒展,便继续说下去。
“只是大人在长平县任职多年,小的替大人心有不平。”
知县的表情变了,头不自觉地微微点着。
督主有教她一种名为“微表情”的秘术,可从细微表情里洞察对方心思。
前世她用这套秘术察言观色,溜须拍马,卖货赚银钱,引得督主怒其不争,说她用屠龙刀切西瓜。
这会倒是物尽其用了。
若一人连续点头且不知自,便是对对方话的高度认可,看来这头肥官不满足只做个知县,她成功引起了他的注意。
“死者孙虎的父亲在厂卫任职,虽只是番役,到底是厂卫的人若大人能查明此案真相,替死者查冤,替长平百姓除恶,不失为一桩佳话。”
后面都是客套的虚话,前面那句,才是要害。
一旁的师爷思索片刻,压低声音对知县说道:“大人,学生听闻孙义前段时间立了功得到了不少赏银,升役长也是有可能的。”
“立什么功?”
“听说好像是救了位掌事公公,具体是哪位不得而知”
但厂卫里的公公,随便出来一位,也是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知县三角眼瞪圆,这般大事怎不早些提醒?
升了役长手里便有了人马,每月抽签则定所辖地盘,若是孙义升了役长,那来日也可能抽到长平县,少不了要有关联,这可得罪不起。
更何况孙义还巴上了某位掌事公公,真要是案件查不明白,回来收拾他小小知县,还不是手到擒来?
明白利害关系后,知县一反之前的不耐,正色问婵夏:
“你可有十足把握?”
“请大人允许小的跟随大人去孙家查看现场。”婵夏适时提醒。
给了知县面子,无邀功之嫌。
顺利让知县卸除了对她的防备,一行人浩浩荡荡赶赴孙家。
这一路婵夏满心不悦。
若不是孙父刚好有些来路,这案子仅凭她一己之力根本无力扭转乾坤。
人命关天却抵不过贪官眼里的一个“利”字。
眼下皇帝御驾亲征,宦官把持朝政,卖官鬻爵,地方官大多数都是长平知县这般货色。
上到朝堂,下至知府知县,就没几个做人事儿的。
各地冤假错案屡见不鲜,时局动荡,百姓如风中絮,聚散不由己。
仵作虽有满腹断案才华,遇不到明主也无处施展,不过是贪官污吏的手眼,无发言权,好多良知早就被利益拉扯的变了形。
这种混乱局面,直到两年后督主上位后才渐有好转,在那之前,不知还有多少冤假错案。
把家事料理完,早些找到督主,有人撑腰,她才能救更多的人顺便赚点小钱。
想到那极具侮辱的三十文,婵夏咬了咬牙,头一个就要赚那黑衣人的。
孙家起了灵堂,大门口支起了报丧鼓。
孙虎这会已经从义庄抬回来了,离着老远就听到灵堂内传来的悲泣哭喊。
王氏白发人送黑发人,哭晕了几次,孙虎尚未成亲,灵堂之事全由孙虎的二叔孙勇主持。
孙勇与孙虎的父亲孙义是亲兄弟,孙勇夫妻开了个酒馆挨着王氏开的包子铺,两家不仅铺面挨着,住的院子也是相邻。
孙义在厂卫当差赶不回来,出了这样的事,王氏伤心欲绝无心主事,孙勇夫妻替嫂子王氏好办孙虎葬礼。
见知县带人过来,孙勇忙迎了上来。
孙勇个头还没婵夏高,瘦小枯干三角眼里满是精明,知道大人是过来查案的,恭维话说个不停,都是歌颂知县的。
婵夏在边上听得犯了瞌睡,她虽也经常赞美人,但却比孙勇这个马屁精含蓄多了。
孙勇把知县这吹得天花乱坠,什么青天在世,百官楷模,滔滔不绝。
鼓吹完知县,又变着花样的夸孙氏一族宗脉团结,家里亲眷有困难皆是携手共度,若不是灵棚还在,这看着口气倒像是误入了表彰大会。
孙勇马屁拍的没完没了,婵夏屡屡看天——青天白日,咋就不下一道惊雷劈下来,砸死这个胡说八道的呢。
一个身着丧服的五六岁的小童跑过来,撞到了婵夏身上,跌坐在地,香囊也撞了出来。
这种香囊好多小孩都会携带,里面装满了蚌壳粉,用来吸汗,保持皮肤干爽,防生痱。
婵夏捡起香囊,看了眼上面精致的绣工,还给了那小童。
“赶紧把孩子领走,莫要耽误大人办差!”孙勇忙让人把孩子抱走,满脸堆笑对知县解释。
“这是我孙子,让大人见笑了。”
孙勇又是好通夸,夸够了领着众人去了丧居查看。
途经灵棚,婵夏着意停下多看了几眼,孙家请了不少道士做道场,祭品摆满了卓。
知县见婵夏看灵棚,便停下问道。
“可有发现?”

第11章关系不一般
“大人,我随家父查验,见多了道场仪式,可这孙家的道场做的格外大呢,怕是要花不少银钱吧?”
众人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还真是。
寻常人家大多都不设道场,就算有,也仅以猪头、羊头等供奉,以此象征整只。
这孙家道场供奉了整头牛,看体型还不是小牛,是身形强健的公牛。
格外隆重。
“官爷有所不知,家兄只有这么一个子嗣,可怜我那大侄英年早逝,死得又是那般凄惨”孙勇擦擦眼角。
“我这做叔父的也不能为他做什么,葬礼办得隆重些,也好助他早登极乐”
眼泪决堤湿了衣袖,见人伤心闻者落泪,只有婵夏眯着眼,越过那一整头牛,视线落在灵堂里的一个女眷身上。
那是!
婵夏看的,是位身着细麻大功丧服的小娘子,看着二十出头。
“那位小娘子,可是孙掌柜的儿媳?”婵夏提起儿媳俩字时,着意加了重音,听着意味深长。
大功丧服是五服内为堂兄弟或是出嫁姐妹和姑母所穿丧服,未出五服即为亲。
孙勇正在那抹眼角,被这突兀的一句问到了,下意识地颔首,不解地看向婵夏。
他也不知婵夏到底是干什么的。
见她跟在知县身边,未穿衙役服,穿的朴实无华,看着像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但知县大人对他另眼相看
孙勇不敢怠慢,忙回道:“正是小民的长媳。我侄儿孙虎未曾娶妻,小民便让自家儿媳过来帮忙招待女眷,我那儿媳还年轻,如有不周,还望小公子及时提点。”
婵夏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孙勇,看得孙勇一阵头皮发麻。
这到底是哪里来的小公子,看人的眼神好犀利
“孙掌柜刚说的不错,你们孙家还真是家庭齐一和睦,很是不错。”
孙勇额头隐约有汗珠浸出,干笑了两声,岔过这个话题,领着一行人进了死者生前住的院子。
婵夏并没有急着进去,而是站在院外打量。
孙家是二进院,院子分内外两重,死者日常起居都在住宅,外宅设书斋用作读书。
窗边种了好些竹子,茂密的竹子随风轻展,抖出一片忧郁的绿纱。
曾经,有个少年或许就坐在窗前,就着摇曳的烛火看着外面翠竹,想着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如今,翠竹依旧在,少年却躺在冰冷的棺木里,那些本该属于他的璀璨年华,终究被穷凶极恶的歹人所害
“儿啊!我苦命的儿!你还那么年轻怎么就这么做了,老天爷你不长眼啊,为什么让我这糟老婆子苟活于世,啊!”
凄厉的哭声从远及近,声声凄厉,催人断肠。
婵夏回神,看向远处。
中年妇人在人的搀扶下朝着她哭喊而来。
婵夏差点没认出来,这就是昨日清晨见过的王氏。
才一宿而已,王氏就像是苍老了几岁似的,眼睛哭的肿似核桃,声音沙哑,走了几步踉跄着朝前倒去,她身边的妇人忙扶着她。
“嫂子,知县大人带人亲自过来了,一定能查出是谁害了虎子,你节哀,一会见了大人莫要失态”扶着王氏的妇人劝道。
王氏强忍悲伤,跟着人进了院,与婵夏擦肩而过。
白发人送黑发人,婵夏一阵难过,她就见不得这种场面。
她前世看过无数凶案现场,验尸时她总能保持冷静,不带有任何情绪起伏,无论尸身损毁多严重,她都能面不改色的查验完毕。
人死后尸身于她来说便是活计是差事,冷静面对便是对逝者最大的尊重。
可每次见到死者亲人,浓郁的悲恸都让她感到沉重,心口像是压了块石头,不免悲痛。
昨日清晨,王氏还是衣着光鲜的妇人,满腔悲愤的敲鼓鸣冤,今日就成了万念俱灰的模样。
接受亲人不在是漫长的过程,王氏今日的难过,不过是漫长余生的一个缩影,还会有更多思念儿子的苦痛等着她。
“阿夏,你怎么不进去?”巡检司出来,正婵夏对着竹子发呆。
“我酝酿一下情绪,大人你怎么也出来了?”
“哎,王氏哭得凄厉,我于心不忍”巡检司因赵义之事,对婵夏印象很好、
趁着这个机会问道,“我听你刚跟孙掌柜说的话,好像话里有话?”
“孙勇跟他儿媳关系不一般。”
“哈?!!!”巡检司大惊失色,这是咋看出来的?!
“孙勇腰间系了个符袋,你注意了没?”
不同于官员随身携带的官符,孙勇带的是辟邪用的符咒。
“那符袋上的绣工,与刚小童的香囊绣工是同一手法,针脚一模一样。”
“额,仅凭这就说人家不妥吧?一家人,儿媳帮公爹做些针线活也很正常吧?”
女子针线活的好坏,直接决定她在婆家的地位,寻常百姓一家老小的针线活都是儿媳来做,区区一个符袋,又能代表什么呢?
“公爹符袋上的绳丝线的结扣,与儿媳身上的彩绦打法一致,这种打法颇为新颖,我只在这家看过,刚孙勇娘子扶着王氏过来,我又看了她的,与那俩人不同。”
贴身物品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打理,什么关系不言而喻。
“我与孙勇对话,提起他儿媳时,他眉毛紧缩嘴唇歪斜,内心极度恐慌焦虑,这不该是正常反应,不信一会找个人问下,昨日孙勇娘子一定没与孙勇住在一起。”
刚好过来个杂役,婵夏把人叫住,随便几句便问出来了。
前两日孙勇娘子康氏与孙勇起了口角,康氏这两日都宿在王氏这,正逢王氏家出了大事儿,便没回去。
孙勇腰上的绳结便是儿媳亲手系上的。
巡检司倒吸一口气:“还以为这孙家兄弟恭举家和睦,想不到竟是这般呸!不过奸出妇人口,她不告咱们也只能当没这回事眼下还是查孙虎死因要紧。”
到阿夏之前所说,巡检司压低声音好奇问道:“阿夏,你说害孙虎的人是熟人,这会孙家亲友皆在此,这里面会不会有真凶?”
自从听完婵夏那番话后,巡检司看这里每一个人都像是可疑的。

第12章真凶就是他是他就是他
“这里有没有真凶,一验便知。”婵夏抚弄了下翠竹叶。
“我方才看了眼,现场已做过清理,看不出任何痕迹,怕是白来一趟”
“雁过尚且留声,现场岂能无痕?”这句是督主挂在嘴边的,也是婵夏的信条。
她倒要看看这“齐一和睦”的孙家,还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读书人书斋讲究“雅室何须大”,不求豪华占地大,只求雅致。
孙虎的这件书斋便是如此。
室内仅有一桌一椅一盏灯,再就是满满几架书,地方不大,地上裁剪的别出心裁的小盆景素而不寂,一看就是用心读书之人的房间。
地上的血迹全都被擦了去,屋内桌椅摆放整齐,乍一看就像是普通书斋,很难想象这里曾发生过那么可怕的命案。
婵夏进门溜达了两圈,视线锁定某处,眼眯了起来。
她知道死者头部是用何物敲击成那样了。
这屋里,少了一个重要物件,而那个物件,很有可能成为破案关键。
婵夏看着墙上的字画,落款正是孙虎。
“这字”
一屋子霎时安静,集体看向她。
婵夏挨个扫过众人,把每个人的表情都看在眼里,着重看了其中两人后,又把视线挪到纸上。
“字写得真好,笔势雄健,一看便是饱读诗书,学问渊博。”
王氏的表情从期望变成失望,捂着嘴哭声从指间传来。
“我儿死的冤啊,还望大人为我儿查明真相”
知县忙看向婵夏,深深的谴责,查案夸什么死者?
勾起王氏的伤心事,哭得他脑袋嗡嗡作响。
婵夏只当看不到知县的疯狂谴责,转头问王氏:
“你把当天看到的听到的,都讲给我听,越详细越好。”
“昨日卯时,我晨起路过虎子院,见屋门虚掩着,叫他两声没人应,我推门进来就见虎子倒在那里——”
王氏用手指着知县站着的位置,知县脸上胖肉抖了两下,嗖地挪到边上,只觉似乎有阴气作祟后背发凉。
“他就仰面倒在地上,人都僵了”
“案发前一晚,你们可有听到书斋有异响?”
“不曾,那日说来也怪,我睡得格外沉,什么也没听到。”
王氏哭得说不下去,站在她边上的妇人忙扶她。
“嫂子节哀,人死不能复生啊!知县大人英明神武如青天在世,一定能捉到流寇替虎子报仇!”
“你是谁?”婵夏明知故问。
妇人堆笑:“我是孙勇家的康氏。”
“康娘子的手是怎么了?”
众人看过去,只见康氏右手虎口有指甲盖大小的新伤。
“切菜时不小心划到的。”康氏心虚的挪开眼。
婵夏没有继续问下去,只在屋里转来转去。
大燕仵作验尸全都是在知县或是知府的指挥下,她这般自己查案的还是独一份。
知县站在一旁只觉尴尬,不说点什么好像很奇怪似的,随口问了几个婵夏听起来很傻的问题。
诸如孙义几时回来,有没有给孙义送信全都是与本案无关的,完美避开了一个好知县该有的职业水准。
王氏只顾伤心哭泣,孙勇夫妇小心翼翼地回答着知县的提问,孙勇趁大人问康氏时,小声问边上的师爷,得知婵夏不过是个小小仵作,神色又缓和下来。
“夫人,你仔细看看这房内,可有少了什么物件?”婵夏问王氏。
“我儿书斋从不放金银玉石,这屋内并无值钱物件,就我儿身上的玉佩被夺了去。”
“不,还少了一个重要物件,香炉。”
王氏醍醐灌顶,对,香炉没了。
“书生可无金银不可无香,啜茗焚香,令意思爽畅,然后读书,如此雅致的书斋,怎会少了香炉?”
焚香是文人雅习,不仅安神醒脑,一炷香烧完便可知时间,妙处甚多。
“那伙贼人真是可恶,连个破香炉都不放过!”孙勇咬牙道。
“别把什么过错都推到流寇身上,流寇顶着如此大的风险闯民宅,放着主宅的金银细软不去偷抢,非跑到书斋跟个书生过不去,费那么大力气把人谋害,就为偷个香炉?”
婵夏一番话铿锵有力,孙虎不出声了,双唇紧闭,神态略显慌乱。
“我之前验尸时,便疑惑死者头部是用什么重物敲击,头部创口有钝器痕迹,也有利器痕迹,来到现场才发现,就是香炉。”
香炉多为铜器所制,有一定重量,底部平整,盖子却会铸成各种吉祥形状,真凶双手握着香炉从下往上来回敲击死者头部,死者头部便同时出现利器和钝器敲击的痕迹。
婵夏说完,只等着知县发号施令。
奈何此人不是一般的迟钝,她都说得如此明显了,知县还憨憨的等她说下文,一副不开窍的迟钝样。
“那香炉有一定重量,凶手不会抱着香炉逃跑,必定丢弃在这附近。”婵夏心里鄙夷肥官,他这种智商,在督主面前活不过俩时辰。
“搜查全院!”知县总算是反应过来了,忙命衙役寻找。
不一会,衙役抱着个鎏金錾花铜熏香炉进来了,这是在井底发现的。
表面作过鎏金处理,盖钮为一端坐的狮子,左脚踩一绣球,活灵活现,整体颇有重量。
与婵夏想的一模一样。
王氏痛哭出声,她知儿子不喜身外之物唯独嗜香,着意寻来送儿子祝他早日金榜题名,不成想就是这个,断送了儿子性命。
“嫂嫂莫要伤心,仔细哭坏了身子,等大人捉到流寇,虎子在九泉之下也就能安息了。”孙勇安抚。
“孙虎被害并非流寇所谓,害他的真凶,是熟人。”婵夏开口打断孙勇。
王氏闻言哭声骤停,冲过来问道:“你说我儿并非被流寇所害?!”
“是,大人已经查清楚了一切,是熟人作案。”婵夏笃定,她又有了新收获。
王氏噗通跪地,哭着磕头:“求大人主持公道!”
知县嘴角抽抽,略带委屈地看着婵夏,宛若再说:本官何时查清一切了?
“熟人?怎么可能?!”孙勇情绪激昂。
“我孙家虽未商贾却广结善缘,在长平县口碑素来不错,我嫂嫂为人更是和善,年前洪灾,我嫂嫂还施粥济民,谁人不知?怎能有那狠心的,害我侄儿?

第13章真凶不止一个
婵夏冷笑着看着孙勇:
“是啊,我也想问,怎么就有那狠心的人若我说,这熟人不是街坊四邻,而是亲戚,岂不更骇人听闻?”
屋内哗然一片,孙勇指着婵夏骂道:
“区区一个仵作,大人还没说话,你竟敢血口喷人?!”
说罢噗通跪地痛哭出声:
“大人替我孙家主持公道啊!我孙家家风森严,容不得一个仵作诋毁啊,这事若不说清楚,岂不是损我孙家清誉?!”
康氏也跪下哭道:
“此事若不查明,全族如何有脸面在长平待下去?若传出我孙家有着谋财害命之人,我孙氏女儿如何出嫁,我孙氏男儿如何立足?”
“请大人明鉴!这仵作污蔑我全族,不给我们个说法,我们孙氏全族都没脸活下去了!”
这夫妇一唱一和,哭得好像是自家死了人,就连王氏都看向婵夏,迟疑道:
“这位公子,你会不会看错了?”
婵夏看着孙勇夫妇嗤笑:
“你们这般会演,不去唱戏真是可惜了,侄儿被害都没哭的这么伤心,一听家族名誉受损,倒是激动异常。”
“大人早在验尸时便知是熟人作案,此案疑点诸多,大人明察秋毫不愿草菅人命,特意带我重回案发现场,我遵循大人的意思仔细查看,果然发现了新的疑点。”
知县手捋胡须,这话他接不下去,毕竟他啥也不知道。
查案的这会功夫内,院内外围了不少问声过来看热闹的,交头接耳。
有个老者分人群进来,正是孙家宗族耆老。
“大人,我孙家几代从未出过手足相残之事,这位仵作所说可有依据?是否存在误会?”
院外响起一片声浪,皆是孙家旁亲抱打不平。
宗族里若真有了谋害至亲的贼人,对宗族还是有不小的影响。
最直接的,便是男女婚配,耽误声誉,难寻好人家,众人情绪激动,一定要讨个说法。
“大人,可否允小的把当日案情重演一遍?”
“允!”知县继续捋胡子,你开心就好不要问本官~
“案发当天,下了场雨。”
当时的长平县巡检司衙门内,有位童叟无欺的小仵作,正在替赵义的义弟缝合尸身。
而距离巡检司不远的孙家,孙秀才听着雨焚香夜读,不知不觉就看到了丑时。
雨渐渐停了,香炉里的香也成了灰烬。
孙秀才起身,正待回住宅休息,却听院外有人喊他。
时逢深夜,声音不大,又是熟人,所以后宅听不到。
孙秀才放人进来,俩人进了书斋。
“灯已经熄了,孙秀才想点灯,那人却抄起香炉,对着他的后脑,用力砸下,因为是熟人,孙秀才全然不设防,他捂着重创的头,惊诧转身。”
婵夏边说边模仿孙秀才的动作,并示意巡检司拿着香炉配合她,朝着她的头部比下。
“就是这样正面砸下去,香炉底部砸得头骨变形,香炉盖子又划破了皮,孙秀才仰面倒下。”
“可死者脖子上的划痕,又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凶手的残忍之处,他怕孙秀才死不彻底,掏出早就准备好的菜刀,对着孙秀才的脖子反复切割。”
“为何不一开始就用刀砍?”
“那是因为孙秀才人高马大,又是壮年,若开始便用刀,很可能打不过,且一刀下去不能致死,高喊必会引人注意,当时黑灯瞎火,孙秀才又背对着真凶,给了真凶下手机会。”
“把孙秀才打倒后,又反复切割,所以孙秀才脖子上才会有多道伤痕,对方是抱着置他于死地的目的过来的。”
“你说的不过是牵强附会,简直是漏洞百出!凶手怎会知道孙虎书房内有重物?又怎能笃定一击将人打倒?他就不怕失手被人发现?”
耆老沉着脸听完,指出疑点。
婵夏颔首。
“对,我也想过这个问题,直到我看到了康氏虎口伤痕,我才想明白——康氏,你手上的伤痕并不是切菜所致,你为何撒谎?!”
婵夏突然提高声音,吓得康氏一个头磕在地上不起,抖如筛糠,话都不会说了。
“她手上的分明是穿刺伤,并不是切伤,右手持刀根本不可能切到右手虎口!伤口与香炉顶端狮尾口合相符!”
知县听了半天热闹,总算是找到依据能彻底听懂的了。
“将这歹毒康氏带回去,先打她三十大板,就看她招不招!”
“大人,冤枉啊,冤枉!”康氏猛地抬头,想说些什么,眼前却是一黑。
孙勇冲过来打了她一下。
“贱人!虎子是你眼看着长大的,你怎如此恶毒?!你这样让冲儿和月娘如何做人?”
冲儿和月娘是孙勇和康氏的俩孩子,康氏听到这俩名字后犹如霜打的茄子,俩眼无神,正正地看着前方。
突然她喊道:“是,都是我一人做的!那孙虎企图对我民妇这才失了心智,都是我一人所为!”
说罢竟站起来,冲着墙用力撞去,这是想自我了断。
婵夏手疾眼快,一把将她拽住,
康氏一心求死力气大的惊人,婵夏踹了她膝弯,康氏单腿跪下,俩衙役忙上前制住了她。
“弟妹,怎会是弟妹”王氏已惊得语无伦次。
“既是这毒妇所为,我只当休书一封,让她已死谢罪!”
孙勇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恨不得让康氏原地去世,才能平了心头怨恨。
“犯下滔天大错自然要付出代价,但要认罪的,可不止是康氏一人,康氏,你到现在还不肯说实话吗?”
“都是民妇一人做的,要杀便杀吧。”康氏万念俱灰。
“看来你是想一人承担全部了,我猜是为了你那俩孩子这倒让我想起了守宫,守宫遇到危险,会断尾逃跑以求保命,你现在便是那被舍弃的尾巴,你想保全自己孩儿”
婵夏见康氏咬紧牙关,这是要抵死不招,索性上前,压低声音在她耳畔说了几句。
康氏惊愕抬头看向孙勇,视线挪到他腰间系的符袋视线瞬间转为仇恨。
“他这般对你,你还要为了他,死扛到底吗?”婵夏的声音轻轻传入康氏耳畔,掀起阵阵涟漪。

第14章吊人胃口不厚道
婵夏把孙勇跟儿媳之间的事儿,偷偷告诉了康氏。
“大人,是他,是他杀了孙虎!”康氏尖叫着指着孙勇,眼里满是仇恨。
“不要听这个毒妇的一面之词,她这是临死拖我做垫背的!”
孙勇奋力辩驳,甚至想站起来毒打康氏,却被衙役拦着,动弹不得。
“大人,孙勇与孙义两兄弟素来交好,也没听说他与侄儿不睦,怎会无缘无故对侄儿下狠手?”耆老开口。
婵夏心里呸了口。
康氏认罪时,这老头子可没开口,换做孙勇,马上跳出来。
推个女子出去,塞封休书断绝关系便想保全整个宗族,还真是好大一张脸。
“你在无中生有,你血口喷人,你毫无证据!仅凭这毒妇一面之词,怎能证明我害了侄儿?”
孙勇垂死挣扎,势要把赖账进行到底。
“证据?好,今儿我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婵夏走到墙上的画前,指着她一进门就夸赞的画说道:
“这画里,藏有孙虎的冤屈!”
众人看了半天,也没发现这画有何不妥。
这画的是墨竹,竹叶画的十分生动,浓淡枯湿,巧妙搭配,明明只是水墨画,却让人看出竹子的超然独立。
画是好画,可跟案件有何关联?
“这里。”婵夏的手指着竹节中部一段,正是浓墨渐淡的位置。
“啊?有个指痕?!”巡检司最先看出了问题。
不仔细看很难看出,黑色的竹节有一段颜色不大协调,正是那不协调的一段上,有一枚指痕。
“凶手谋害孙虎后,手上染了血,此时他脑中一片空白,情绪难以平息,站起身时无意识地按了下墙,刚好按在这竹节上,黑灯瞎火竹子又是黑色,他便以为天衣无缝。”
殊不知,就是这无意的一抓,留下了关键证据。
“大人,世人皆知指纹每人皆不同,那些不会写字的人,按下指印便可作为依据凭证,古籍里关于指纹破案的例子也不算罕见,早在数百年前,就有仵作以此断案,只要查明这画上的指印是否出自孙勇,案件自可大白。”
孙勇闻言也不喊冤了,不停磕头,嘴里喊着大人饶命,不查也知就是他所为。
屋内外哗然一片。
王氏在短短的时间内,情绪剧烈起伏。
她怎么也无法相信,竟然是孙勇夫妇合谋害死了她的孩子,嘴里念叨着为什么,俩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事情到了这步,孙勇知狡辩已无用,唯恐知县对他严刑拷问,只能老老实实交代。
他对侄儿孙虎有了杀心,便哄骗康氏,骗她说想从嫂嫂家弄些钱财出来。
康氏跟王氏借住两天,伺机在饭菜里下蒙汗药,皆时把一切都推到流寇身上,便能瞒天过海。
这两口子酒馆就开在王氏隔壁,因缺斤短两生意每况愈下,看着王氏包子铺做的红火,早已心生怨恨。
那天王氏请的婆子家中有事,跟王氏告了假,家里只有康氏王氏还有孙虎,康氏觉得这是下手的好机会,便在饭菜内下了药。
哪知当日只有王氏吃了提前睡下,孙虎胃口不佳没吃,读书到深夜。
孙勇知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机会,以后怕是难有此机会,一不做二不休,趁着孙虎请他进书斋点灯的功夫,用孙虎房内的香炉将他砸倒。
孙虎当时双目圆瞪,看着孙勇,仿佛在问为何,孙勇怕他喊人,索性用带来的刀连续划,直到孙虎彻底断气。
康氏听到有动静过来,看到这一幕整个人都傻了。
她以为孙勇只想图财,倒卖些东西出去,不成想孙勇从一开始便是笃定主意,要至孙虎于死地。
虽然康氏不想看到这一幕,可她毕竟下了药,也算同谋,声张出去她也难逃干系,只能帮着孙勇善后,将香炉扔到井内,并把现场归整一番。
康氏慌乱中,被香炉盖戳破了虎口。
“从我进来看到灵棚供桌上的整牛,我便觉得不太对。供奉整头公牛,且牛头扭向丧居,不像是为了逝者祈福,倒像是为了震慑冤魂。”
她走的地方多,知道的风土民情也多。
虽然长平县没有这个讲究,但有的地方却是有这个说法的。
“现场宗族那么多帮忙之人,只有你夫妇二人挂着符袋,孙勇更是做贼心虚,一口一个齐家和睦混淆视听,让我想不注意你都难。”
最主要的是,孙勇跟他儿媳之间的关系,引得婵夏猜想。
人一旦没了底线,那一切便皆有可能。
“后面康氏的伤口,更是让我笃定你夫妇与此案有干系。”
“可是你怎知他们夫妇合伙,而不是康氏一人?”知县问出所有人的猜测。
“不是我,是大人你想到的,大人英明!”婵夏带头喊了一嗓子。
屋内外瞬间一片附和声。
大人笑得尴尬又不失礼貌,所以,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小仵作话说一半,吊人胃口,不厚道啊!
这答案一直到婵夏离开长平县衙都没告诉知县,憋得知县抓心挠肝,又不好意思直问。
毕竟婵夏把破案的功劳都算在了他的头上,这件事很快传遍了长平县,现在百姓无人不夸知县英明神武。
至于具体是怎么英明那就不知道了,反正夸就是了。
隔天清晨,婵夏背着来时的小包裹,踏上了回程。
“夏兄弟!”
巡检司追了上来。
通过这两次与婵夏接触,巡检司已经对她颇为尊敬,称呼都变了。
“你就这么走回去?”
“嗯。”来时坐驴车。
陈三醒来后,招呼都没跟她打一个,领着福子坐车回去了。
也不知是气她抢了他风头,还是觉得被尸毒熏晕丢人没脸见婵夏,总之,跑了。
“大人找我何事?”
“嗨,别叫我大人了,我这无品小官算什么大人私底下你就喊我仇大哥吧,我对夏兄弟真是佩服之至,孙虎之死已经彻底告破,只是我心中有所疑惑,还请夏兄弟帮我答疑解惑,孙勇为何要害亲侄儿呢?”

第15章信督主保平安
婵夏叹息,恰逢一阵风吹过,回首刚好能望到孙家随风飘扬的丧藩。
白色狭长的旗帜,无论看多少次,依然觉得沉重。
“怎么了夏兄弟?”巡检司见她面色沉重,以为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虽然过会大人升堂,严刑拷打孙勇,必然能得到答案。
但巡检司实在是耐不住心底好奇。
此案之恶劣,超出想象。
与其等大人升堂审问等真相等的抓心挠肝,还不如问夏兄弟。
巡检司觉得婵夏一定早就看出了真相,只是婵夏此刻的表情,让他有些不解。
夏兄弟面对一堆碎肉,也没有过这般迷茫,配上他这细皮嫩肉的小脸,哪怕同为男子看了也会心生不舍。
“仇大人啊你可曾听过这样一句话,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有时觉得,一个人已经很倒霉了,偏偏还有更悲惨的事儿等着她,就比如王氏。”
婵夏之所以急着回去,就是不想留在此地看王氏悲痛欲绝。
她能做的都做完了,破案解了孙虎的冤屈,别的就无能为力了。
不如提早一步走,以免看到王氏过于悲伤感同身受。
“王氏真是个可怜人呐,中年丧子,哎”
“不,她还会更可怜”
“还能更可怜?!儿子都没了,还能怎么个可怜法?”
婵夏不再说话,从兜里摸了一瓶药丸出来,丢给仇大人。
“我看你是个勤勉好官,这盒药丸有疏肝解郁的功效,一会你替我转交给王氏吧,让她保重身体但我估计,她是听不进去了。”
仇大人手握药盒,看着盒子底部的夏字,一头问号。
夏兄弟这是啥意思?
啊,还是没有告诉他答案,好心急!
仇大人跳着脚地看着婵夏渐行渐远,心里的小人咆哮,话说清楚再走,孙勇为何杀害侄儿呢?
孙家兄弟从未有过不睦,王氏又与人为善,与孙勇夫妇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孙勇会突然下手,只有一个可能。
“想吃绝户啊”婵夏仰头看,今日晴空万里,是个好天气,可她的心却是阴雨绵绵,为可怜的王氏,也为自己的无能为力。
孙义一定是出事了,很可能,孙义已经死了。
消息提前到了孙勇那,孙勇这才动了邪念。
兄长已死,孙虎已经成年,家中一切都归孙虎所有。
可若孙虎这唯一的男丁不在了,只剩下王氏,那便不同了。
孙家族中长辈会对这笔家产重新分配,王氏名下无子只能得到很小的一部分。
孙勇一家会得到一大部分,房产铺面银钱,就是这些,让孙勇失去了人性。
婵夏猜到了一切,心里同情王氏,却又对眼下这种局面无能为力。
她只是仵作,她可以替死者伸冤,却无法改变活人的命运。
那些畏惧亡者的人都该看看,这些活着的恶人,才是最可怕的。
“若真有神明便好了,我倒是想问问满天神佛,为什么好人没好报,王氏一生行善积德,怎就落这么个结局哎,要是督主在就好了”
每逢这时,她都会特别思念督主。
如果督主在,看到这样惨剧,一定会想办法出手帮助王氏,起码让她不被孙家族老们算计,让她安稳过完后半辈子
与其求神拜佛,不如拜拜督主,婵夏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双手合十,默默在心中念叨,督主啊督主,甭管您老人家此刻在哪个娘娘宫里混日子呢,保佑王氏逢凶化吉吧。
“阿嚏!”黑衣人打了个喷嚏。
揉了揉鼻子,不知谁在背地里念他。
此时,他正盘腿坐在县衙房梁之上,无人察觉有这么个神秘人,默默观察着一切。
升堂,审讯。
孙勇自知难逃一死,很快就说出谋害侄儿的缘由。
竟是因为孙义死在任职之上,那信没传到王氏手上,被他拦了下来。
看到厂卫报丧的消息,孙勇本想告诉王氏母子,刚好看到官府张贴的抓流寇的告示。
邪念油然而生。
如果,孙义唯一的独子不在的话,财产就是他的了。
更何况流寇作乱,推给流寇,便是神不知鬼不觉。
恶念疯狂增长,贪婪战胜了一切。
王氏听到丈夫不在人世又晕了过去。
一个妇人,在短短几天当中,经历了这么多苦难,已经超越了承受极限。
就连知县这般贪婪之人也动了恻隐之心,不忍让王氏听下去,命人扶她下去好生休养着。
王氏是晕了醒醒了哭,黑衣人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一路跟随王氏回了家,正待黑衣人准备找机会动手时,巡检司的仇大人来了。
仇大人抓心挠肝的等听后续,听到王氏的悲惨遭遇后,这才明白为何婵夏会有那般悲伤的表情。
真是人间惨剧,惨不忍睹。
他过来是给王氏送药,正是婵夏留下来的,虽然他与婵夏一般都有恻隐之心,却无法改变王氏接下来的命运,只能跑跑腿,送点药,尽点心意。
黑衣人眼看着仇大人把药交给跟随王氏的老婆子,那小瓶看着有点眼熟。
那贪财的小丫头倒是有心。
看着很贪,实则很有底线。
不像有的人满口仁义礼智信,做得都是见不得人的勾当。
老婆子把药拿进屋放在桌上,见王氏哭得凄厉,擦擦眼角劝了几句便退出去了。
王氏哭了一会,站起来,从柜子里抽出一条白绫,踩着凳子系在房梁上,满脸决然。
丈夫死了,儿子又被害了。
现在害死儿子的凶手已经落网,她也没有活下去的意思了。
王氏正准备悬梁自尽,突觉得头晕目眩,天地旋转,只看到一个浑身漆黑的身影。
“你是”王氏话未说完,便已被黑衣人接住,放置在罗汉床上。
“我用了一些会让人神智缓慢的药,但你的五感皆在,可以听到我的声音,看到我的存在,放松精神,不要害怕,看着我的眼”
在药物的作用下,王氏只觉得自己被这轻缓的声音指引着,他怎么说,她便怎么做。
“忘掉你所经历的一切,当你听到弹指声,再睁开眼时,你便拥有新的人生,过去的一切都不存在,忘掉吧”
“忘记了”王氏陷入催眠,缓缓的重复他的话语。

第16章值得一会
少倾,屋顶又下来一道身影,对着黑衣人恭敬:
“少爷,车已经备好了。”
黑衣人挥手,示意手下把王氏搬走。
主仆二人神不知鬼不觉带走了王氏,不一会,王氏房内燃起了大火。
没多久,王氏葬身火海的消息传遍了长平县。
主仆二人已经带着昏迷的王氏,赶赴别处。
“少爷,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毛番拓看着闭目养神的主子,欲言又止。
“不当讲就不要讲。”
“”毛番拓被怼得心塞,无视主子的闭嘴警告,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文书房正是用人之际,凭少爷的能力,进文书房升司礼监是早晚的事,少爷偏偏在这时离京,就为了这区区的”
黑衣人睁眼,不冷不热地扫了眼多嘴的毛番拓,毛番拓忙吞下对王氏轻蔑的评价。
虽然主子不让说,可王氏这等平民,对主子来说,就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啊。
主子的心事无人能猜。
有时毛番拓觉得他无所不能,就比如用在王氏身上这等秘法。
只在耳旁说上几句,就能让人丢了记忆,再睁眼便有了崭新人生。
这种被主子称为“催眠”的秘术,全大燕闻所未闻,只有主子一人会用。
可有时,毛番拓觉得主子想一出是一出。
文书房正是选拔人才之时,凭主子的实力与家世,完全可进文书房,脱离眼前困境。
世人皆知,文书房是内廷宦官升转要职的必由之阶,历任秉笔太监、随堂太监,全由文书房所出,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得去的。
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主子不去争取,偏偏来了这么个偏远地方,就为了帮王氏这么个名不经传的平民百姓
“爷,难道就因为孙义生前救过您,您就弃前途于不顾,为了他的家人,失去进文书房这么好的机会?您还用了我的腰牌,冒名顶替想查案您这身份怎能碰那些腌臜东西?验尸都是仵作贱民才做的事!”
“再多嘴就滚回去。”
“”好吧,您是主子,您开心就好。
毛番拓安静了一会,耐不住好奇继续问。
“少爷,您那秘术,真的可令人失去记忆,重获新生?”
黑衣人闭目养神,懒得搭理聒噪的随从。
“王氏醒来会忘记前尘种种吗?她家的铺面和房产,您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转移到别处的?王氏新身份,您又是何时准备的?”
“她一睁眼发现自己改了姓名,还有那么大一座农庄,会不会觉得奇怪?”
得不到黑衣人的回答,毛番拓便自问自答起来。
“其实对王氏来说,这结局也算是好的了,家产您都转到她新身份名下了,后半生也算是能活下去了,她男人也可瞑目了。”
“哎,要说这孙义也算是幸运的,不过就是救了您一次,您不仅帮他儿子伸冤,还给他娘子安排好了余生——”
“孙虎的案子不是我查的。”
“咦?!少爷竟然回我话了!”毛番拓差点喜极而泣。
惜字如金的主子平时可不愿意搭理人呢,等会——
“这般悬案,除了您,难道还有别人能查?”
黑衣人把玩着手里的药瓶,正是巡检司带给王氏的那瓶,与他之前从婵夏那拿走的那瓶不同的是,这个瓶身上除了药名,多了一行娟秀小字。
好死不如赖活着
就这么一句,黑衣人反复看了十几遍,忍俊不禁。
丫头劝人的方式也很清新脱俗。
“哎?少爷你手里拿着什么啊,可不能乱吃东西说到吃东西,爷您又是一天没好好用膳了,到了地方,我找个酒楼带你好好吃一顿吧?”
毛番拓伸手要去接黑衣人手里的瓷瓶,却抓了个寂寞。
“我还有事,你去送她。”
黑衣人跳下马车,吹了个口哨,跟在马车后面的黑色骏马跑了过来,黑衣人翻身上马。
毛番拓俩眼呆滞,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爷已经骑着走远了。
“少爷你不能丢下我啊!没剩几日了!文书房选拔马上结束了,你得赶在那之前回京——要按时用膳啊!”
一连串的叮咛,也不知那位任性的听进去了几句,毛番拓满脸落寞。
又是被主子嫌弃并甩掉的一天哎。
黑衣人把玩着手上的药瓶,仿佛闻到了药瓶主人身上那股沁人心脾的清香,竟有了进食的念头。
他这厌食症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这年代又没有心理医生能够治疗他,他尝试调了些药,却效果不大。
不知怎的,闻着那丫头身上的清香,他的症状便会缓解。
青州女仵作阿夏值得一会。
“任天堂,走,咱们去青州!”黑衣人拍了下爱马,快马加鞭朝着青州方向前去。
婵夏回家时,陈四还没回来,看来州府衙门的案件也很棘手。
她烧了水,泡了个澡,里面加了几位消除疲劳的药材,去除查案后的疲惫。
这也是前世留下的习惯。
每个案件背后,都藏着不同人的伤心和难过。
开棺验尸后带回来的情绪,不可留到隔夜,日积月累便会得一种名为“抑郁症”的疾病。
这抑郁症到底是什么,婵夏不得而知,只听督主说,那是一种会让人失去生的希望的可怕疾病。
不恋这尘世间的纷纷扰扰,不恋美食,不恋美景,也不恋这世间最踏实可靠的小钱钱,什么都不恋。
不能吃好吃的,不能攒小钱钱,这对婵夏来说太过残酷。
所以她每次遇到难以纾解的心结,便认真的泡个澡,再做点好吃的,泡完吃完便要忘掉烦心事。
好死不如赖活着,她得活下去才能帮更多孙虎那样的可怜人。
洗漱完毕,换了身干净衣裳,去肉铺割了些肉,准备做顿好的犒劳辛苦的阿爹。
不知屠户今日受了什么刺激,见到婵夏一个劲儿的傻笑,肉给的也格外多了些,还白送了两根大骨说给她熬汤用。
婵夏被屠户笑的莫名其妙。
猜是阿爹跟人家说了什么,等阿爹忙完回来可得跟他讲清楚,不要随便乱点鸳鸯谱。
大骨熬汤,又做了个酱汁肉,肉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香气四溢。
婵夏用汤匙尝了下咸淡,美得很,正想感慨生活的美好,就听院外传来尖锐的骂声。
“陈婵夏你个死丫头,滚出来受死!”

第17章苍天有眼督主显灵了
婵夏冷笑着看着孙勇:
“是啊,我也想问,怎么就有那狠心的人若我说,这熟人不是街坊四邻,而是亲戚,岂不更骇人听闻?”
屋内哗然一片,孙勇指着婵夏骂道:
“区区一个仵作,大人还没说话,你竟敢血口喷人?!”
说罢噗通跪地痛哭出声:
“大人替我孙家主持公道啊!我孙家家风森严,容不得一个仵作诋毁啊,这事若不说清楚,岂不是损我孙家清誉?!”
康氏也跪下哭道:
“此事若不查明,全族如何有脸面在长平待下去?若传出我孙家有着谋财害命之人,我孙氏女儿如何出嫁,我孙氏男儿如何立足?”
“请大人明鉴!这仵作污蔑我全族,不给我们个说法,我们孙氏全族都没脸活下去了!”
这夫妇一唱一和,哭得好像是自家死了人,就连王氏都看向婵夏,迟疑道:
“这位公子,你会不会看错了?”
婵夏看着孙勇夫妇嗤笑:
“你们这般会演,不去唱戏真是可惜了,侄儿被害都没哭的这么伤心,一听家族名誉受损,倒是激动异常。”
“大人早在验尸时便知是熟人作案,此案疑点诸多,大人明察秋毫不愿草菅人命,特意带我重回案发现场,我遵循大人的意思仔细查看,果然发现了新的疑点。”
知县手捋胡须,这话他接不下去,毕竟他啥也不知道。
查案的这会功夫内,院内外围了不少问声过来看热闹的,交头接耳。
有个老者分人群进来,正是孙家宗族耆老。
“大人,我孙家几代从未出过手足相残之事,这位仵作所说可有依据?是否存在误会?”
院外响起一片声浪,皆是孙家旁亲抱打不平。
宗族里若真有了谋害至亲的贼人,对宗族还是有不小的影响。
最直接的,便是男女婚配,耽误声誉,难寻好人家,众人情绪激动,一定要讨个说法。
“大人,可否允小的把当日案情重演一遍?”
“允!”知县继续捋胡子,你开心就好不要问本官~
“案发当天,下了场雨。”
当时的长平县巡检司衙门内,有位童叟无欺的小仵作,正在替赵义的义弟缝合尸身。
而距离巡检司不远的孙家,孙秀才听着雨焚香夜读,不知不觉就看到了丑时。
雨渐渐停了,香炉里的香也成了灰烬。
孙秀才起身,正待回住宅休息,却听院外有人喊他。
时逢深夜,声音不大,又是熟人,所以后宅听不到。
孙秀才放人进来,俩人进了书斋。
“灯已经熄了,孙秀才想点灯,那人却抄起香炉,对着他的后脑,用力砸下,因为是熟人,孙秀才全然不设防,他捂着重创的头,惊诧转身。”
婵夏边说边模仿孙秀才的动作,并示意巡检司拿着香炉配合她,朝着她的头部比下。
“就是这样正面砸下去,香炉底部砸得头骨变形,香炉盖子又划破了皮,孙秀才仰面倒下。”
“可死者脖子上的划痕,又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凶手的残忍之处,他怕孙秀才死不彻底,掏出早就准备好的菜刀,对着孙秀才的脖子反复切割。”
“为何不一开始就用刀砍?”
“那是因为孙秀才人高马大,又是壮年,若开始便用刀,很可能打不过,且一刀下去不能致死,高喊必会引人注意,当时黑灯瞎火,孙秀才又背对着真凶,给了真凶下手机会。”
“把孙秀才打倒后,又反复切割,所以孙秀才脖子上才会有多道伤痕,对方是抱着置他于死地的目的过来的。”
“你说的不过是牵强附会,简直是漏洞百出!凶手怎会知道孙虎书房内有重物?又怎能笃定一击将人打倒?他就不怕失手被人发现?”
耆老沉着脸听完,指出疑点。
婵夏颔首。
“对,我也想过这个问题,直到我看到了康氏虎口伤痕,我才想明白——康氏,你手上的伤痕并不是切菜所致,你为何撒谎?!”
婵夏突然提高声音,吓得康氏一个头磕在地上不起,抖如筛糠,话都不会说了。
“她手上的分明是穿刺伤,并不是切伤,右手持刀根本不可能切到右手虎口!伤口与香炉顶端狮尾口合相符!”
知县听了半天热闹,总算是找到依据能彻底听懂的了。
“将这歹毒康氏带回去,先打她三十大板,就看她招不招!”
“大人,冤枉啊,冤枉!”康氏猛地抬头,想说些什么,眼前却是一黑。
孙勇冲过来打了她一下。
“贱人!虎子是你眼看着长大的,你怎如此恶毒?!你这样让冲儿和月娘如何做人?”
冲儿和月娘是孙勇和康氏的俩孩子,康氏听到这俩名字后犹如霜打的茄子,俩眼无神,正正地看着前方。
突然她喊道:“是,都是我一人做的!那孙虎企图对我民妇这才失了心智,都是我一人所为!”
说罢竟站起来,冲着墙用力撞去,这是想自我了断。
婵夏手疾眼快,一把将她拽住,
康氏一心求死力气大的惊人,婵夏踹了她膝弯,康氏单腿跪下,俩衙役忙上前制住了她。
“弟妹,怎会是弟妹”王氏已惊得语无伦次。
“既是这毒妇所为,我只当休书一封,让她已死谢罪!”
孙勇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恨不得让康氏原地去世,才能平了心头怨恨。
“犯下滔天大错自然要付出代价,但要认罪的,可不止是康氏一人,康氏,你到现在还不肯说实话吗?”
“都是民妇一人做的,要杀便杀吧。”康氏万念俱灰。
“看来你是想一人承担全部了,我猜是为了你那俩孩子这倒让我想起了守宫,守宫遇到危险,会断尾逃跑以求保命,你现在便是那被舍弃的尾巴,你想保全自己孩儿”
婵夏见康氏咬紧牙关,这是要抵死不招,索性上前,压低声音在她耳畔说了几句。
康氏惊愕抬头看向孙勇,视线挪到他腰间系的符袋视线瞬间转为仇恨。
“他这般对你,你还要为了他,死扛到底吗?”婵夏的声音轻轻传入康氏耳畔,掀起阵阵涟漪。

第18章意不意外
婵夏叹息,恰逢一阵风吹过,回首刚好能望到孙家随风飘扬的丧藩。
白色狭长的旗帜,无论看多少次,依然觉得沉重。
“怎么了夏兄弟?”巡检司见她面色沉重,以为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虽然过会大人升堂,严刑拷打孙勇,必然能得到答案。
但巡检司实在是耐不住心底好奇。
此案之恶劣,超出想象。
与其等大人升堂审问等真相等的抓心挠肝,还不如问夏兄弟。
巡检司觉得婵夏一定早就看出了真相,只是婵夏此刻的表情,让他有些不解。
夏兄弟面对一堆碎肉,也没有过这般迷茫,配上他这细皮嫩肉的小脸,哪怕同为男子看了也会心生不舍。
“仇大人啊你可曾听过这样一句话,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有时觉得,一个人已经很倒霉了,偏偏还有更悲惨的事儿等着她,就比如王氏。”
婵夏之所以急着回去,就是不想留在此地看王氏悲痛欲绝。
她能做的都做完了,破案解了孙虎的冤屈,别的就无能为力了。
不如提早一步走,以免看到王氏过于悲伤感同身受。
“王氏真是个可怜人呐,中年丧子,哎”
“不,她还会更可怜”
“还能更可怜?!儿子都没了,还能怎么个可怜法?”
婵夏不再说话,从兜里摸了一瓶药丸出来,丢给仇大人。
“我看你是个勤勉好官,这盒药丸有疏肝解郁的功效,一会你替我转交给王氏吧,让她保重身体但我估计,她是听不进去了。”
仇大人手握药盒,看着盒子底部的夏字,一头问号。
夏兄弟这是啥意思?
啊,还是没有告诉他答案,好心急!
仇大人跳着脚地看着婵夏渐行渐远,心里的小人咆哮,话说清楚再走,孙勇为何杀害侄儿呢?
孙家兄弟从未有过不睦,王氏又与人为善,与孙勇夫妇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孙勇会突然下手,只有一个可能。
“想吃绝户啊”婵夏仰头看,今日晴空万里,是个好天气,可她的心却是阴雨绵绵,为可怜的王氏,也为自己的无能为力。
孙义一定是出事了,很可能,孙义已经死了。
消息提前到了孙勇那,孙勇这才动了邪念。
兄长已死,孙虎已经成年,家中一切都归孙虎所有。
可若孙虎这唯一的男丁不在了,只剩下王氏,那便不同了。
孙家族中长辈会对这笔家产重新分配,王氏名下无子只能得到很小的一部分。
孙勇一家会得到一大部分,房产铺面银钱,就是这些,让孙勇失去了人性。
婵夏猜到了一切,心里同情王氏,却又对眼下这种局面无能为力。
她只是仵作,她可以替死者伸冤,却无法改变活人的命运。
那些畏惧亡者的人都该看看,这些活着的恶人,才是最可怕的。
“若真有神明便好了,我倒是想问问满天神佛,为什么好人没好报,王氏一生行善积德,怎就落这么个结局哎,要是督主在就好了”
每逢这时,她都会特别思念督主。
如果督主在,看到这样惨剧,一定会想办法出手帮助王氏,起码让她不被孙家族老们算计,让她安稳过完后半辈子
与其求神拜佛,不如拜拜督主,婵夏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双手合十,默默在心中念叨,督主啊督主,甭管您老人家此刻在哪个娘娘宫里混日子呢,保佑王氏逢凶化吉吧。
“阿嚏!”黑衣人打了个喷嚏。
揉了揉鼻子,不知谁在背地里念他。
此时,他正盘腿坐在县衙房梁之上,无人察觉有这么个神秘人,默默观察着一切。
升堂,审讯。
孙勇自知难逃一死,很快就说出谋害侄儿的缘由。
竟是因为孙义死在任职之上,那信没传到王氏手上,被他拦了下来。
看到厂卫报丧的消息,孙勇本想告诉王氏母子,刚好看到官府张贴的抓流寇的告示。
邪念油然而生。
如果,孙义唯一的独子不在的话,财产就是他的了。
更何况流寇作乱,推给流寇,便是神不知鬼不觉。
恶念疯狂增长,贪婪战胜了一切。
王氏听到丈夫不在人世又晕了过去。
一个妇人,在短短几天当中,经历了这么多苦难,已经超越了承受极限。
就连知县这般贪婪之人也动了恻隐之心,不忍让王氏听下去,命人扶她下去好生休养着。
王氏是晕了醒醒了哭,黑衣人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一路跟随王氏回了家,正待黑衣人准备找机会动手时,巡检司的仇大人来了。
仇大人抓心挠肝的等听后续,听到王氏的悲惨遭遇后,这才明白为何婵夏会有那般悲伤的表情。
真是人间惨剧,惨不忍睹。
他过来是给王氏送药,正是婵夏留下来的,虽然他与婵夏一般都有恻隐之心,却无法改变王氏接下来的命运,只能跑跑腿,送点药,尽点心意。
黑衣人眼看着仇大人把药交给跟随王氏的老婆子,那小瓶看着有点眼熟。
那贪财的小丫头倒是有心。
看着很贪,实则很有底线。
不像有的人满口仁义礼智信,做得都是见不得人的勾当。
老婆子把药拿进屋放在桌上,见王氏哭得凄厉,擦擦眼角劝了几句便退出去了。
王氏哭了一会,站起来,从柜子里抽出一条白绫,踩着凳子系在房梁上,满脸决然。
丈夫死了,儿子又被害了。
现在害死儿子的凶手已经落网,她也没有活下去的意思了。
王氏正准备悬梁自尽,突觉得头晕目眩,天地旋转,只看到一个浑身漆黑的身影。
“你是?”王氏话未说完,便已被黑衣人接住,放置在罗汉床上。
“我用了一些会让人神智缓慢的药,但你的五感皆在,可以听到我的声音,看到我的存在,放松精神,不要害怕,看着我的眼”
在药物的作用下,王氏只觉得自己被这轻缓的声音指引着,他怎么说,她便怎么做。
“忘掉你所经历的一切,当你听到弹指声,再睁开眼时,你便拥有新的人生,过去的一切都不存在,忘掉吧”
“忘记了”王氏陷入催眠,缓缓的重复他的话语。

第19章吃瓜误事
“这里有没有真凶,一验便知。”婵夏抚弄了下翠竹叶。
“我方才看了眼,现场已做过清理,看不出任何痕迹,怕是白来一趟”
“雁过尚且留声,现场岂能无痕?”这句是督主挂在嘴边的,也是婵夏的信条。
她倒要看看这“齐一和睦”的孙家,还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读书人书斋讲究“雅室何须大”,不求豪华占地大,只求雅致。
孙虎的这件书斋便是如此。
室内仅有一桌一椅一盏灯,再就是满满几架书,地方不大,地上裁剪的别出心裁的小盆景素而不寂,一看就是用心读书之人的房间。
地上的血迹全都被擦了去,屋内桌椅摆放整齐,乍一看就像是普通书斋,很难想象这里曾发生过那么可怕的命案。
婵夏进门溜达了两圈,视线锁定某处,眼眯了起来。
她知道死者头部是用何物敲击成那样了。
这屋里,少了一个重要物件,而那个物件,很有可能成为破案关键。
婵夏看着墙上的字画,落款正是孙虎。
“这字”
一屋子霎时安静,集体看向她。
婵夏挨个扫过众人,把每个人的表情都看在眼里,着重看了其中两人后,又把视线挪到纸上。
“字写得真好,笔势雄健,一看便是饱读诗书,学问渊博。”
王氏的表情从期望变成失望,捂着嘴哭声从指间传来。
“我儿死的冤啊,还望大人为我儿查明真相”
知县忙看向婵夏,深深的谴责,查案夸什么死者?
勾起王氏的伤心事,哭得他脑袋嗡嗡作响。
婵夏只当看不到知县的疯狂谴责,转头问王氏:
“你把当天看到的听到的,都讲给我听,越详细越好。”
“昨日卯时,我晨起路过虎子院,见屋门虚掩着,叫他两声没人应,我推门进来就见虎子倒在那里——”
王氏用手指着知县站着的位置,知县脸上胖肉抖了两下,嗖地挪到边上,只觉似乎有阴气作祟后背发凉。
“他就仰面倒在地上,人都僵了”
“案发前一晚,你们可有听到书斋有异响?”
“不曾,那日说来也怪,我睡得格外沉,什么也没听到。”
王氏哭得说不下去,站在她边上的妇人忙扶她。
“嫂子节哀,人死不能复生啊!知县大人英明神武如青天在世,一定能捉到流寇替虎子报仇!”
“你是谁?”婵夏明知故问。
妇人堆笑:“我是孙勇家的康氏。”
“康娘子的手是怎么了?”
众人看过去,只见康氏右手虎口有指甲盖大小的新伤。
“切菜时不小心划到的。”康氏心虚的挪开眼。
婵夏没有继续问下去,只在屋里转来转去。
大燕仵作验尸全都是在知县或是知府的指挥下,她这般自己查案的还是独一份。
知县站在一旁只觉尴尬,不说点什么好像很奇怪似的,随口问了几个婵夏听起来很傻的问题。
诸如孙义几时回来,有没有给孙义送信全都是与本案无关的,完美避开了一个好知县该有的职业水准。
王氏只顾伤心哭泣,孙勇夫妇小心翼翼地回答着知县的提问,孙勇趁大人问康氏时,小声问边上的师爷,得知婵夏不过是个小小仵作,神色又缓和下来。
“夫人,你仔细看看这房内,可有少了什么物件?”婵夏问王氏。
“我儿书斋从不放金银玉石,这屋内并无值钱物件,就我儿身上的玉佩被夺了去。”
“不,还少了一个重要物件,香炉。”
王氏醍醐灌顶,对,香炉没了。
“书生可无金银不可无香,啜茗焚香,令意思爽畅,然后读书,如此雅致的书斋,怎会少了香炉?”
焚香是文人雅习,不仅安神醒脑,一炷香烧完便可知时间,妙处甚多。
“那伙贼人真是可恶,连个破香炉都不放过!”孙勇咬牙道。
“别把什么过错都推到流寇身上,流寇顶着如此大的风险闯民宅,放着主宅的金银细软不去偷抢,非跑到书斋跟个书生过不去,费那么大力气把人谋害,就为偷个香炉?”
婵夏一番话铿锵有力,孙虎不出声了,双唇紧闭,神态略显慌乱。
“我之前验尸时,便疑惑死者头部是用什么重物敲击,头部创口有钝器痕迹,也有利器痕迹,来到现场才发现,就是香炉。”
香炉多为铜器所制,有一定重量,底部平整,盖子却会铸成各种吉祥形状,真凶双手握着香炉从下往上来回敲击死者头部,死者头部便同时出现利器和钝器敲击的痕迹。
婵夏说完,只等着知县发号施令。
奈何此人不是一般的迟钝,她都说得如此明显了,知县还憨憨的等她说下文,一副不开窍的迟钝样。
“那香炉有一定重量,凶手不会抱着香炉逃跑,必定丢弃在这附近。”婵夏心里鄙夷肥官,他这种智商,在督主面前活不过俩时辰。
“搜查全院!”知县总算是反应过来了,忙命衙役寻找。
不一会,衙役抱着个鎏金錾花铜熏香炉进来了,这是在井底发现的。
表面作过鎏金处理,盖钮为一端坐的狮子,左脚踩一绣球,活灵活现,整体颇有重量。
与婵夏想的一模一样。
王氏痛哭出声,她知儿子不喜身外之物唯独嗜香,着意寻来送儿子祝他早日金榜题名,不成想就是这个,断送了儿子性命。
“嫂嫂莫要伤心,仔细哭坏了身子,等大人捉到流寇,虎子在九泉之下也就能安息了。”孙勇安抚。
“孙虎被害并非流寇所谓,害他的真凶,是熟人。”婵夏开口打断孙勇。
王氏闻言哭声骤停,冲过来问道:“你说我儿并非被流寇所害?!”
“是,大人已经查清楚了一切,是熟人作案。”婵夏笃定,她又有了新收获。
王氏噗通跪地,哭着磕头:“求大人主持公道!”
知县嘴角抽抽,略带委屈地看着婵夏,宛若再说:本官何时查清一切了?
“熟人?怎么可能?!”孙勇情绪激昂。
“我孙家虽未商贾却广结善缘,在长平县口碑素来不错,我嫂嫂为人更是和善,年前洪灾,我嫂嫂还施粥济民,谁人不知?怎能有那狠心的,害我侄儿?

第20章长得好看就可以胡说八道
一个高颧骨尖嘴猴腮的妇人踹开了大门,气冲冲地走了进来,双手叉腰,站在院中骂道:
“陈婵夏你个死丫头,滚出来!”
“三伯母来了,有失远迎,哎呀,三伯母今天的钗发真好看啊~”婵夏笑呵呵的出来。
此时的婵夏已经换了女装,布裙荆钗难掩姿容秀丽。
徐徐夏风拂过院内开的娇艳的月季,人比花娇。
沐浴洗去了她的疲惫,看着神清气爽,灵慧的模样看在三伯母眼里,心火更加旺盛。
“你这烂了舌头的,竟害你三伯父出了那么大的丑,黑心肝的东西!”李氏指着婵夏便骂。
陈三去验尸,被尸臭熏的中了毒,被拉回来躺了半日,
这会刚好些,李氏迫不及待登门骂婵夏。
“三伯母此言差矣,三伯父出那么大的丑是他自己学艺不精,关我何事?”
婵夏一看三伯母这架势便猜到了。
一定是衙门那边收到信儿了。
虽然她努力把功劳都推到了肥知县身上,长平县那边破了案后,给知府送结果时大概提了她一嘴。
对大人们来说不过寥寥几个字,对陈三的影响却是巨大。
最直观的,便是赏银没了。
任职期间出这种巨大纰漏,别说六两,一两都没有。
若不是婵夏及时纠正失误,真把陈三中毒事件当成撞煞,对地方百姓的影响是巨大的——这是衙门来人训斥陈三的话。
至于是不是有人中饱私囊,把赏银扣下来留作它用,那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陈三一家丢了赏银,肝火旺盛,把这一切归咎到婵夏身上。
这才有了李氏上门闹事这一幕。
“你这坏了心肝的东西,自家伯父你也要这般的坑,你就不怕老天落个雷劈死你!”李氏骂起便是没完。
但她词汇量贫瘠,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话,婵夏耐着性子听了会,转身进了厨房。
李氏骂得正是起劲,锲而不舍的追进去骂,见她掀开锅盖,扑鼻就是一阵菜香。
“你个——咕噜。”没憋住,吞了吞口水。
婵夏盖上锅盖,又给自己倒了碗井水镇着的绿豆汤,喝得那叫一个酣畅。
李氏说得正是口干舌燥,看她喝得这般香甜,只觉得口齿生津。
“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长辈进来这么久,竟连口水都不知道给。”
婵夏听她说“没娘养”的,眼色暗了暗,放下空碗。
转身取了个瓜,边切边介绍:
“我亲自挑的甜瓜,甜得齁嗓子,用井水镇了许久,吃一口凉心舒体,这炎炎夏日吃上一口,可真是赛过活神仙。”
咕噜。
又是好大一声吞口水声。
李氏下意识地伸手要接瓜,却见婵夏张大嘴——也不知她那樱桃大的嘴是怎么张的那么大的,嗷呜一口,半个瓜进去了。
在李氏愤恨的眼神中,咔咔两口,剩下的也吞入肚中。
畅快地一抹嘴,气人的来一句:
“真甜。”
李氏的怒火达到极致,上来就要推婵夏,婵夏侧身躲过。
“三伯母若真觉得是我害了三伯父,就与我去衙门说理,看知府大人如何裁决?在我家闹有何用,要闹就闹个大的,你击鼓鸣冤去吧。”
“你!你竟然忤逆长辈?!”李氏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拿身份压人。
心里却觉得很是奇怪。
老四家的这个赔钱货,平日里只知道吃喝,也不见她有什么主意,怎么突然又会验尸又伶牙俐齿了?
“三伯母可真是贤妻啊,为了三伯父的事儿跑到我这骂”
婵夏啧啧两声,她锅中的肉要熟了,真不想留这么个骂骂咧咧的在这下饭,速战速决。
换了个李氏能听懂的方式跟她亲切沟通:
“你就不好奇么,你男人这俩月频繁跑长平县?家中银钱可有少了不见?”
李氏被她吸引了注意,她越是好奇,婵夏越是吊她胃口。
慢吞吞的切瓜,这次是小口小口吃,一口白牙咔嚓陷入脆生生的瓜里,等得李氏好生焦虑,催了她三次。
“他跟春满楼的翠儿好上了。”
李氏双目圆瞪,有这种事?婵夏沉重点头。
“你回去搜搜,他身上或许有翠儿送的信物,翠儿年岁大了,就想着早些找人赎身,广结良缘绣了好多香包送出去。”
“你怎会知道这么多?”
婵夏微微一笑,递上手里的瓜:
“她的绣线和花样都是我从青州带过去的,我与阿爹往返多地,帮人带货,童叟无欺,明码实价,三伯母以后要带什么,尽管开口,来,吃个瓜吧。”
李氏大受打击,脸一阵青一阵白,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家老头喝花酒的事儿。
顾不上跟婵夏扯皮,匆忙离去。
婵夏挥舞手帕送她:“家人,常来玩啊~”
陈四从外面满脸憔悴的进来,看到嫂子脚步匆忙,跟她打招呼也不应。
“这是怎么了?”陈四问。
“没什么,她就在我这吃了个瓜。”
婵夏见阿爹眼眶泛青,双目满是红血丝,猜他查案没休息好,忙催着他去洗漱沐浴。
陈四洗去一身疲惫,婵夏把香气四溢的饭菜端上来。
“我吃些瓜解解乏吧,肉实在吃不进去了”
“阿爹这是遇到棘手的案件了?”
陈四颔首,岂止是棘手,这是烫手。
“李家香铺的小公子在河沟里让人捞出来了,都成绿色的了,肿得面目全非,知府大人也不知道怎么了,竟跟着我一起去看了现场”
知府素来懒政,有这种案件能躲多远就多远,昨日也不知是怎么心血来潮,竟然去了现场。
结果倒了血霉了。
“我明明已经提醒过大人,这种膨胀的尸身一定要轻拿轻放,他还嫌我唠叨,斥责了我一顿,结果”
“炸了?”婵夏挑眉,老天难道开眼了,让那狗官迸一身?
陈四苦着脸点头。
“起尸时,抬着的衙役被石子绊了一下,肠子和粪便全都炸开了,大人现在还在盛怒当中。”
据说请了好几个神婆过去,这会估计还在拼命擦洗呢。
婵夏双手合十,小声叨咕。
“苍天有眼,督主显灵了,恶人有恶报”
“你嘟囔什么呢?”
“没啥,我又开始相信正义了。”

第21章全凭想象
婵夏把孙勇跟儿媳之间的事儿,偷偷告诉了康氏。
“大人,是他,是他杀了孙虎!”康氏尖叫着指着孙勇,眼里满是仇恨。
“不要听这个毒妇的一面之词,她这是临死拖我做垫背的!”
孙勇奋力辩驳,甚至想站起来毒打康氏,却被衙役拦着,动弹不得。
“大人,孙勇与孙义两兄弟素来交好,也没听说他与侄儿不睦,怎会无缘无故对侄儿下狠手?”耆老开口。
婵夏心里呸了口。
康氏认罪时,这老头子可没开口,换做孙勇,马上跳出来。
推个女子出去,塞封休书断绝关系便想保全整个宗族,还真是好大一张脸。
“你在无中生有,你血口喷人,你毫无证据!仅凭这毒妇一面之词,怎能证明我害了侄儿?”
孙勇垂死挣扎,势要把赖账进行到底。
“证据?好,今儿我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婵夏走到墙上的画前,指着她一进门就夸赞的画说道:
“这画里,藏有孙虎的冤屈!”
众人看了半天,也没发现这画有何不妥。
这画的是墨竹,竹叶画的十分生动,浓淡枯湿,巧妙搭配,明明只是水墨画,却让人看出竹子的超然独立。
画是好画,可跟案件有何关联?
“这里。”婵夏的手指着竹节中部一段,正是浓墨渐淡的位置。
“啊?有个指痕?!”巡检司最先看出了问题。
不仔细看很难看出,黑色的竹节有一段颜色不大协调,正是那不协调的一段上,有一枚指痕。
“凶手谋害孙虎后,手上染了血,此时他脑中一片空白,情绪难以平息,站起身时无意识地按了下墙,刚好按在这竹节上,黑灯瞎火竹子又是黑色,他便以为天衣无缝。”
殊不知,就是这无意的一抓,留下了关键证据。
“大人,世人皆知指纹每人皆不同,那些不会写字的人,按下指印便可作为依据凭证,古籍里关于指纹破案的例子也不算罕见,早在数百年前,就有仵作以此断案,只要查明这画上的指印是否出自孙勇,案件自可大白。”
孙勇闻言也不喊冤了,不停磕头,嘴里喊着大人饶命,不查也知就是他所为。
屋内外哗然一片。
王氏在短短的时间内,情绪剧烈起伏。
她怎么也无法相信,竟然是孙勇夫妇合谋害死了她的孩子,嘴里念叨着为什么,俩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事情到了这步,孙勇知狡辩已无用,唯恐知县对他严刑拷问,只能老老实实交代。
他对侄儿孙虎有了杀心,便哄骗康氏,骗她说想从嫂嫂家弄些钱财出来。
康氏跟王氏借住两天,伺机在饭菜里下蒙汗药,皆时把一切都推到流寇身上,便能瞒天过海。
这两口子酒馆就开在王氏隔壁,因缺斤短两生意每况愈下,看着王氏包子铺做的红火,早已心生怨恨。
那天王氏请的婆子家中有事,跟王氏告了假,家里只有康氏王氏还有孙虎,康氏觉得这是下手的好机会,便在饭菜内下了药。
哪知当日只有王氏吃了提前睡下,孙虎胃口不佳没吃,读书到深夜。
孙勇知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机会,以后怕是难有此机会,一不做二不休,趁着孙虎请他进书斋点灯的功夫,用孙虎房内的香炉将他砸倒。
孙虎当时双目圆瞪,看着孙勇,仿佛在问为何,孙勇怕他喊人,索性用带来的刀连续划,直到孙虎彻底断气。
康氏听到有动静过来,看到这一幕整个人都傻了。
她以为孙勇只想图财,倒卖些东西出去,不成想孙勇从一开始便是笃定主意,要至孙虎于死地。
虽然康氏不想看到这一幕,可她毕竟下了药,也算同谋,声张出去她也难逃干系,只能帮着孙勇善后,将香炉扔到井内,并把现场归整一番。
康氏慌乱中,被香炉盖戳破了虎口。
“从我进来看到灵棚供桌上的整牛,我便觉得不太对。供奉整头公牛,且牛头扭向丧居,不像是为了逝者祈福,倒像是为了震慑冤魂。”
她走的地方多,知道的风土民情也多。
虽然长平县没有这个讲究,但有的地方却是有这个说法的。
“现场宗族那么多帮忙之人,只有你夫妇二人挂着符袋,孙勇更是做贼心虚,一口一个齐家和睦混淆视听,让我想不注意你都难。”
最主要的是,孙勇跟他儿媳之间的关系,引得婵夏猜想。
人一旦没了底线,那一切便皆有可能。
“后面康氏的伤口,更是让我笃定你夫妇与此案有干系。”
“可是你怎知他们夫妇合伙,而不是康氏一人?”知县问出所有人的猜测。
“不是我,是大人你想到的,大人英明!”婵夏带头喊了一嗓子。
屋内外瞬间一片附和声。
大人笑得尴尬又不失礼貌,所以,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小仵作话说一半,吊人胃口,不厚道啊!
这答案一直到婵夏离开长平县衙都没告诉知县,憋得知县抓心挠肝,又不好意思直问。
毕竟婵夏把破案的功劳都算在了他的头上,这件事很快传遍了长平县,现在百姓无人不夸知县英明神武。
至于具体是怎么英明那就不知道了,反正夸就是了。
隔天清晨,婵夏背着来时的小包裹,踏上了回程。
“夏兄弟!”
巡检司追了上来。
通过这两次与婵夏接触,巡检司已经对她颇为尊敬,称呼都变了。
“你就这么走回去?”
“嗯。”来时坐驴车。
陈三醒来后,招呼都没跟她打一个,领着福子坐车回去了。
也不知是气她抢了他风头,还是觉得被尸毒熏晕丢人没脸见婵夏,总之,跑了。
“大人找我何事?”
“嗨,别叫我大人了,我这无品小官算什么大人私底下你就喊我仇大哥吧,我对夏兄弟真是佩服之至,孙虎之死已经彻底告破,只是我心中有所疑惑,还请夏兄弟帮我答疑解惑,孙勇为何要害亲侄儿呢?”

第22章小的可不能做那事儿
无论是前世,还是现在,婵夏都想不明白阿爹因何而死。
前世,六月十六云遮月,阿爹生辰,她煮了寿面,没等到阿爹归来。
只等来了衙役破门而入。
不仅带来了阿爹已经被杖毙的噩耗,还将她捆入教坊司做苦役。
身为贱籍仵作之女,进了教坊司也没资格做接客的女乐,只能在后厨做苦役,人下人中的下人。
跟阿爹有些交情的捕头,趁着四下无人对她说了实话。
阿爹查案得罪了人,据说是位身份了不得的大人物。
原本没想打死他,罚杖刑八十,不曾想陈四身子太虚,只受了一半便死了。
那大人物便把气迁怒到阿爹唯一的亲人婵夏身上,把年仅十四的婵夏送教坊司做劳逸。
几年后,婵夏傍上督主,想重审阿爹的案子。
知府以及当年一众知道内情的,要么畏罪自尽要么举家搬走,案宗也离奇失踪。
阿爹之死就成了悬案。
重生后,她时刻跟着阿爹,就想找出前世阿爹之死的真相。
可俩月过去了,阿爹事事谨小慎微,看不出得罪人的迹象。
昨日接到飞鸽传书,婵夏本以为信中所书的“大人物”便是害死阿爹的真凶,忙顶替陈四过来。
结果赵义只是冒名顶替的“大人物”,误会一场。
前世的杀父仇人还不曾登场,距离前世阿爹之死,只剩五天
婵夏看着陈四,心下毒誓,无论如何,她都会护着阿爹周全,决不能让前世的悲剧重演。
回到偏房,赵义已经醒来。
看到婵夏,噗通跪下。
“恩人在上,请受我一拜!”
婵夏不仅缝好了王二,还把王二周身上下收拾的利利索索,污渍泥垢擦拭干净,涂了些薄粉擦了口脂,看着没那么吓人。
那条忠心护主的犬,被套上了黄布,缝了个狗身形状,盘扣充作狗眼,残缺的一半以枯草填充。
赵义来时根本不敢奢望能修复的这般完整。
这般横死无全尸的,普通缝尸匠是不敢接的,他只能冒名顶替厂卫,铤而走险。
不曾想遇到这天下第二仵作,施展神技,给他义弟哀荣
被婵夏捉弄坑银子的怨恨一扫而空。
婵夏赶紧扶他起来,唯恐这个憨憨再喊一嗓子把人都引来。
“趁着主官等人正迷糊着,速速带你义弟出城厚葬,一会出去若主官问起,你便蛮横斥他,让他不该问的莫问,自可顺利出城。”
“恩人对我犹如再生父母,还不知恩人尊姓大名?”
“我——”婵夏刚想说名字就不用记了,反正早晚都能再见着,毕竟以后大家都辅佐督主
欠她那六两银子早晚都要还的。
“她叫陈婵夏——你到底是不是厂卫出来的?”陈四上上下下打量赵义,视线落在他的靴子上,出声打断。
赵义一惊,小公子的父亲也是眼力过人呐。
“快点运你义弟出去,晚了来不及了。”婵夏怎会不知阿爹打的什么算盘,忙打发赵义去忙。
陈四抻着脖子不死心地看赵义,这汉子不错,膀大腰圆牙口好,看着就像是个壮劳力。
“闺女,你看他那腰凭你阿爹我多年看死人的经验,这一定是个能干活的,咱家那二十亩农田正缺这样的壮劳力”
陈四压低嗓音,用只有父女俩能听到的声音嘀咕。
婵夏无情拆穿:“阿爹,这番话,你昨日看赵屠户也说了一遍。”
哪怕是头猪,只要是公的,在阿爹眼里都是清新俊逸,配她正好。
“人家赵屠户能看上你吗?这小子就不一样了,冒充厂卫可是大罪,他有把柄落在我们手中——”陈四比了个杀的手势。
一不做二不休,以此为把柄,要挟这壮汉娶了闺女吧。
赵义正好回头,陈四忙化作挥手的动作,露出老泰山般慈祥的笑。
一口白牙晨光下熠熠生辉,吓得赵义一激灵扛起王二往外走。
陈四见此状,眼里流露出大喜的光芒。
忙推推闺女,你看看人家!
扛死人都这般轻松,有这等壮劳力,还愁以后验尸没人扛吗?
婵夏拿起陈四带过来油纸包,把凉透的蒸饼分陈四一半。
“吃你的饼吧,人家看不上我这种一顿能吃三饼的。”
赵义路过,只听“一顿三饼”,忙驻足抱拳:
“小公子好胃口,看你个子不高,竟跟我一般饭量。”
如此真诚赞美,让陈四的脸垮了下来:闺女距离嫁人又远了一步,嘤!
一切皆如婵夏所料。
候在前厅的主官,守了一宿这会正是昏昏欲睡头脑不清。
见赵义出来忙迎上前问,被赵义一声斥责噎得不敢再问。
厂卫绣衣使本就是神出鬼没,常做秘密任务。
主官昨晚与师爷合计,最后得出结论,这天降厂卫校尉,莫名其妙缝尸命令,大概是对地方执政水平的秘密考核。
赵义按婵夏所说,蛮横训斥,主官便更加坚信,自己这小小巡检司,承受了次生死大考。
多亏青州来的仵作父子解了燃眉之急,等送走大人,必要好好“口头”表扬一番。
来时的战马已被套了个板车,王二和忠犬一并放在上面,眼看赵义就要脱身。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鼓声响起。
“这快去看看,何人击鼓。”主官心里好大一个啊呸。
怎出这种岔子?
大人看了,宛若他辖区治安多差似的。
“大人,长平县一带就属这里最太平,巡检司最受百姓爱戴,至多不过是些鸡毛蒜皮鸡鸣狗盗的小事,不劳大人费心,莫要耽误大人行程。”
婵夏机灵开口,赢得主官赞许一瞥。
不亏是团头之子,有前途!
“也好。”赵义心比主官还慌,是非之地,他也不想多留哇。
“求大人给小民做主啊,出了人命呐!人命关天呐!”一声声哀嚎从外传来,撕心裂肺的吼声穿墙而入,“我是城东孙家娘子,我官人在厂卫当差,闹出人命,厂卫绝不会坐视不理!”
主官、赵义、婵夏,同时一惊,思想神同步。
啖狗粪的,岂不是走不成了?!

第23章也不接受别的
少倾,屋顶又下来一道身影,对着黑衣人恭敬:
“少爷,车已经备好了。”
黑衣人挥手,示意手下把王氏搬走。
主仆二人神不知鬼不觉带走了王氏,不一会,王氏房内燃起了大火。
没多久,王氏葬身火海的消息传遍了长平县。
主仆二人已经带着昏迷的王氏,赶赴别处。
“少爷,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毛番拓看着闭目养神的主子,欲言又止。
“不当讲就不要讲。”
“”毛番拓被怼得心塞,无视主子的闭嘴警告,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文书房正是用人之际,凭少爷的能力,进文书房升司礼监是早晚的事,少爷偏偏在这时离京,就为了这区区的”
黑衣人睁眼,不冷不热地扫了眼多嘴的毛番拓,毛番拓忙吞下对王氏轻蔑的评价。
虽然主子不让说,可王氏这等平民,对主子来说,就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啊。
主子的心事无人能猜。
有时毛番拓觉得他无所不能,就比如用在王氏身上这等秘法。
只在耳旁说上几句,就能让人丢了记忆,再睁眼便有了崭新人生。
这种被主子称为“催眠”的秘术,全大燕闻所未闻,只有主子一人会用。
可有时,毛番拓觉得主子想一出是一出。
文书房正是选拔人才之时,凭主子的实力与家世,完全可进文书房,脱离眼前困境。
世人皆知,文书房是内廷宦官升转要职的必由之阶,历任秉笔太监、随堂太监,全由文书房所出,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得去的。
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主子不去争取,偏偏来了这么个偏远地方,就为了帮王氏这么个名不经传的平民百姓
“爷,难道就因为孙义生前救过您,您就弃前途于不顾,为了他的家人,失去进文书房这么好的机会?您还用了我的腰牌,冒名顶替想查案您这身份怎能碰那些腌臜东西?验尸都是仵作贱民才做的事!”
“再多嘴就滚回去。”
“”好吧,您是主子,您开心就好。
毛番拓安静了一会,耐不住好奇继续问。
“少爷,您那秘术,真的可令人失去记忆,重获新生?”
黑衣人闭目养神,懒得搭理聒噪的随从。
“王氏醒来会忘记前尘种种吗?她家的铺面和房产,您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转移到别处的?王氏新身份,您又是何时准备的?”
“她一睁眼发现自己改了姓名,还有那么大一座农庄,会不会觉得奇怪?”
得不到黑衣人的回答,毛番拓便自问自答起来。
“其实对王氏来说,这结局也算是好的了,家产您都转到她新身份名下了,后半生也算是能活下去了,她男人也可瞑目了。”
“哎,要说这孙义也算是幸运的,不过就是救了您一次,您不仅帮他儿子伸冤,还给他娘子安排好了余生——”
“孙虎的案子不是我查的。”
“咦?!少爷竟然回我话了!”毛番拓差点喜极而泣。
惜字如金的主子平时可不愿意搭理人呢,等会——
“这般悬案,除了您,难道还有别人能查?”
黑衣人把玩着手里的药瓶,正是巡检司带给王氏的那瓶,与他之前从婵夏那拿走的那瓶不同的是,这个瓶身上除了药名,多了一行娟秀小字。
好死不如赖活着
就这么一句,黑衣人反复看了十几遍,忍俊不禁。
丫头劝人的方式也很清新脱俗。
“哎?少爷你手里拿着什么啊,可不能乱吃东西说到吃东西,爷您又是一天没好好用膳了,到了地方,我找个酒楼带你好好吃一顿吧?”
毛番拓伸手要去接黑衣人手里的瓷瓶,却抓了个寂寞。
“我还有事,你去送她。”
黑衣人跳下马车,吹了个口哨,跟在马车后面的黑色骏马跑了过来,黑衣人翻身上马。
毛番拓俩眼呆滞,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爷已经骑着走远了。
“少爷你不能丢下我啊!没剩几日了!文书房选拔马上结束了,你得赶在那之前回京——要按时用膳啊!”
一连串的叮咛,也不知那位任性的听进去了几句,毛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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